内容简介:
1928年10月,伍尔夫在剑桥大学做了两场面向女性的演讲——“女性与小说”。之后她在此基础上撰写《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并于1929年出版。
伍尔夫讲述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生存的困境、历史对女性的偏见、女性面对的共同命运以及女性贫困对其创作的影响等问题;提出女性要认清自身的境遇,积极争取独立的经济力量和社会地位,独立思考,自由生活,发挥出女性的最大优势,成就自我。
“女性身上有一种高度发达的创造力,生来复杂且强大……她们的创造力和男性的极为不同。这种力量是几个世纪的严厉约束换来的,它不可替代,如果遭到遏制或者白白浪费,那绝对是一万个可惜。”
作者简介:
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25-1941.3.28)
1882年出生于英国伦敦
1897年进入伦敦国王学院,学习希腊文和历史
1904年迁居布鲁姆斯伯里戈登广场46号
同年12月14日,初次在《卫报》上发表一篇未署名的书评
1905年开始在戈登广场46号举办“星期四之夜”
1910年为女性投票权运动做志愿工作
1912年和伦纳德·伍尔夫结婚
1915年第一部小说《远航》出版
1917年和伦纳德·伍尔夫创立霍加斯出版社
1925年《普通读者》《达洛维夫人》出版
1927年《到灯塔去》出版,次年获法国费米娜奖
1928年10月在剑桥大学先后两次演讲
1929年《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出版
1931年《海浪》出版
1941年身体状况恶化,于3月28日投河自尽
试读:
你们或许要问,我们要谈的是女性与小说——这和一间自己的房间有什么关系?我会试着解释一下。当我得知,你们要我谈的是女性与小说这个话题,我便坐在河边开始思考,“女性与小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聊聊范妮·伯尼,发表几句简单的评论;再多说几句简·奥斯汀;可以向勃朗特姐妹致敬,再描述一下冰雪覆盖的霍沃斯故居;如果可能的话,再提一下米特福德小姐,调侃几句;再说说乔治·艾略特,表达一番敬意;最后再提几句盖斯凯尔夫人,这个话题就说完了。
但我转念一想,这个话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理解,女性与小说这个话题的含义也不同,它可以是女性与女性的形象,可以是女性与女性创作的小说,可以是女性和描写女性的小说,又或者是三种意义缺一不可,而你们希望我能结合三者一起讨论。最后一种角度似乎最有趣,但如果我选择这个角度,便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麻烦,那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得出一个结论。我认为,演讲者的第一要务,是通过一个小时的演讲,向你们传达一点点纯粹的真理,让你们能把它记在笔记本里,放在壁炉上保存起来。但演讲者的这一职责,我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从一个更小的角度出发,谈谈我的一点看法——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那么她必须拥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金钱,另一样是一间自己的房间。我这么一说,大家就会发现,无论是关于女性的本质,还是关于小说的本质这样的大问题,我都没有做出回答。我避免针对这两个问题下任何结论,因为至少对我个人来说,女性也好,小说也好,都是悬而未决的问题。作为补偿,我会告诉大家,我如何得出了这个关于房间和钱的结论。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完整地跟大家畅谈我的思考过程。等我说明白我的结论,以及这个观点背后的想法、偏见和谎言,你就会发现它们既关乎女性,也关乎小说。总而言之,在任何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上,谁也不要指望自己的观点能够抵达真理,而性别就是这样一个话题。我们能做的只有去表达,我们如何得出了自己的观点。面对听众,我们只能期望他们能发现演讲者自身的局限、偏见与偏好,让他们能在此基础之上得出自己的结论。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小说比起现实可能包含了更多真理。因此,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准备利用自己的自由与特权,讲一讲我来这里之前的两天里发生了什么——讲一讲你们丢给我的这个话题分量有多重,给我的负担有多大,我怎样苦思冥想,怎样在我日常生活的里里外外伤透了脑筋。当然了,我接下来要描述的情形并没有真正发生过,牛桥大学是虚构的,芬汉姆学院也是虚构的,就连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我”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一个方便的代称。我的讲述之中存在谎言,但也可能夹杂着一些真理。而你们,要自己找出这些真理,自己分辨其中哪些部分值得保留下来。如果你们找不到任何真理,那就把它们全部扔进废纸篓,忘个一干二净吧。
一两个星期以前,10月里一个天气和煦的日子,我(你可以叫我玛丽·贝顿、玛丽·塞顿、玛丽·卡迈克尔,或者随便叫一个你喜欢的名字——因为名字并不重要)坐在河边,陷入沉思。正如我刚才所说,女性与小说,是一个会引起各种偏见和激愤的话题,我却不得不就这样一个话题发表结论,它像一副沉重的镣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的左右两旁是几丛不知名的灌木,有金色,有深红色,泛着火光,像是在火热地燃烧。河对岸有几棵柳树,枝条如发丝垂在肩头,低头哀叹,仿佛有说不完的忧伤。河水随意映出了一片天空、一段小桥和灼烧的树,一位大学生撑着桨从倒影中划过,倒影分开了,随即又合二为一,仿佛他从未经过。这样一个地方适合坐下来,忘记时间,沉浸在思考中。思考——这么说不免有些浮夸——任由它的钓线垂入河水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条线在水里飘荡,从倒影中漂过,从水草上漂过,任由河水的摆布沉沉浮浮,突然——就像是被拉了一下——一个想法上钩了:接着我谨慎地把线收回,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水面一看,啊,我把钓上来的想法往草坪上一放,看起来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聪明的渔夫钓到这种小鱼,会把它们放回水里,等它们长大了,才能做成一道盘中美味。好了,现在我不拿这个想法来烦扰大家,但是,只要你留心,在我接下来要讲的话里,你说不定能找到它。
这个想法虽然微小,但依然具备它同类的神秘特质——只要放回大脑,它就会变得重要,让人情绪高涨;它冲撞、下沉,一会儿闪到这边,一会儿闪到那边,激荡起一圈圈思想的躁动,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正飞快地穿越一片草坪。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挡住我的去路。那个奇怪的人穿着燕尾服和礼服衬衫,手里比画着什么,脸上露出惊恐和愤怒的神色,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在示意我。帮我理清眼前状况的不是理智,而是本能:他是一名校官,而我是个女人。我走在跑马场上,而路在那边。只有研究员和学者能走这里,石子路才是我应该走的地方。这些想法发生在一瞬间。我一走回正路,校官就放下手臂,神色也恢复了惯常的平和。草坪走起来比石子路更舒服,但我不走也不会遭受多大损失。对于那些某某大学的研究员和学者,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可以控诉的,那就只有他们为了保护这片连续养护了三百多年的草坪,害我找不到我的小鱼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想法让我不知不觉擅闯了禁地。我的心绪突然一片宁静,就像空中出现一片云彩,如果这世上真有宁静的心绪,那它一定存在于一个晴好的10月早上,牛桥大学那些中庭和四方院里。我漫步在校园里,走过古老的回廊,粗鄙的现实似乎被磨平,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神奇的玻璃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大脑从一切现实中解放出来(除非你又踩到了草坪),可以任意沉思些什么。我脑中冒出了一篇过去的文章,说的是放长假时重返牛桥大学的事,这让我想起查尔斯·兰姆——萨克雷曾经用兰姆的信抵着额头,称他为圣人兰姆。当然了,在所有逝者当中(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兰姆是最亲切的一位,面对他,你感觉问得出:“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写出那些文章的?”我觉得,他的文章比马克思·比尔博姆写得还要好,后者的文章固然完美,但兰姆的文章中穿插着狂野的想象和天才的闪光,这让他的文章不尽完美,又闪烁着诗性。可能在一百多年前,兰姆来过牛桥大学。当然他写了一篇文章——名字我不记得了——内容是关于他在这里见到的一份弥尔顿诗歌手稿,可能是《利西达斯》的手稿。兰姆写道,一想到《利西达斯》里面每一个词都可能不是现在这样,他就觉得十分震惊。想到弥尔顿可能更改诗里的用词,他就觉得这是一种亵渎。这让我努力回想《利西达斯》中的句子,自娱自乐地猜想弥尔顿可能会改动哪个词,改动的原因又是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兰姆看到的这份手稿离我不过几百码远,我完全可以跟随兰姆的脚步,穿过四方院,去往珍藏手稿的那个图书馆。去图书馆的路上,我又想起,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手稿也珍藏在同一间图书馆。批评家们常说,《亨利·艾斯芒德》是萨克雷最好的小说。但在我的记忆中,这部小说模仿了18世纪的写作风格,有些不自然,造成一些局限性;除非萨克雷是自然而然地掌握了18世纪的写作风格,只要看看手稿,看看哪些修改是迁就风格,哪些修改是为了合乎情理,这个问题就能真相大白了。但这样一来,必须先明确什么是风格、什么是意义,这个问题——想到这里,我已经来到图书馆门前。我一定是打开了图书馆的门,因为门前赫然立着一位和善的银发绅士,像一位拦路的守护天使,身后飘着的黑袍取代了白色的翅膀。他的嗓音低沉,带着不以为意的口气,冲我挥了挥手,说很抱歉,女士只有在学院研究员的陪同下才能进入图书馆,否则就要出示介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