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作者简介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
奥地利著名小说家、传记作家。
茨威格擅长细致的心理描写,善于对人物尤其是女性的奇特命运以及个人遭际与心灵进行热情的描摹。其作品在世界范围都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被公认为世界上最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 《恐惧》《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看不见的收藏》等。
韩耀成
1934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人民画报》德文版主编、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外国文学评论》常务副主编、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编审等。长期从事德语文学的翻译和研究。译有《少年维特之烦恼》《城堡》《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集》等;主编或编选《世界心理小说名著选·德语国家部分》《世界短篇小说精品文库·德语国家选》等多种作品集。
试读:
象棋的故事
今天午夜有一艘巨型客轮将从纽约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轮船即将起锚,此刻船上船下呈现一派常见的紧张和繁忙景象:码头上为朋友送行的客人拥挤不堪,歪戴着帽子的电报投递员穿过一个个休息室,高声喊着旅客的名字;有的旅客拽着箱子,手里拿着鲜花;孩子们好奇地在客轮的阶梯上跑上跑下,乐队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卖劲地演奏。我站在上层甲板上同一位朋友聊天,稍稍避开这喧嚷的人群。这时,我们身旁闪光灯刺目地闪了两三下——大概是某位知名人士在起航前的一刻还在接受记者的快速采访和照相。我的朋友朝那边看了看,笑着说:“岑托维奇在您船上,他可是个罕见的怪物。”听到他的话,我脸上显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所以他接着便解释道:“米尔柯·岑托维奇是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他在美国从东到西的巡回比赛中取得全胜,现在要乘船到阿根廷去夺取新的胜利。”
经他一说,我真想起了这位年轻的世界冠军,甚至还记起了他一鸣惊人、名满天下的若干细节,我的朋友看报要比我仔细得多,所以能拿好多奇闻轶事来补充我所知道的那点细节。大约在一年以前,岑托维奇一下子就跻身于阿廖欣、卡帕布兰卡、塔尔塔柯威尔、拉斯克、波戈留波夫等久负盛名的棋坛高手行列。自从七岁神童列舍夫斯基在1922年纽约国际象棋比赛中一鸣惊人以来,棋坛上还从来没有因哪位无名之辈闯入名声显赫的高手行列之中而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因为岑托维奇的智力素质一开始绝不会预示他的前程会那么光彩夺目,平步青云。他不久就露馅了:这位国际象棋大师在日常生活中无论用哪种语言都写不出一句没有错误的句子,正如一位被他惹恼的棋手尖刻地嘲讽的那样,“在任何方面,他都全方位地缺乏教养。”他父亲是多瑙河上一名赤贫的南斯拉夫船夫,一天夜里小船被一艘运粮食的轮船撞翻了,父亲遇难。当地那个偏僻小村里的神甫出于同情,便收养了这个当时才十二岁的孩子。这位好心的神甫想方设法给他辅导,以弥补这不爱说话、有点迟钝、脑门很宽的孩子在村校里未能学会的功课。
但是,神甫的心血全都白费了。岑托维奇两眼瞪着那几个给他讲了上百次的字总还是不认识;课堂上讲的最最简单的东西,他那迟钝的脑袋也理解不了。他都十四岁了,算数还得靠掰手指头,读书看报对这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来说那是特别费劲的事。但是,这倒不能说岑托维奇不乐意或者脾气倔。让他干什么,他都乖乖地去干,挑水、劈柴,下地干活,收拾厨房,要他干的事,他样样都干得很认真,尽管慢腾腾得让人恼火。不过,最令好心的神甫生气的,还是这奇怪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你不专门叫他,他就什么也不干。他从不提问题,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不特别关照他干什么事,他自己从来不去找活干。家务一干完,岑托维奇就坐在屋里发呆,目光空虚无神,就像牧场上的绵羊对周围发生的事情熟视无睹,无动于衷。晚上,神甫叼着农家的长烟斗,照例要同巡警队长杀三盘棋。这时,这位头发金黄的少年总是默默地蹲在一旁,沉重的眼皮下,那双眸子盯着画着格子的棋盘,好似昏昏欲睡、漫不经心的样子。
一个冬日的晚上,两位棋友正专心致志地在进行每天的对弈,这时从村道上飞快驶来一辆雪橇,叮叮当当的铃声越来越近,一个农民急匆匆地奔进屋来,帽子上积了一层白雪,他说,他的老母亲已经生命垂危,他恳请神甫尽快赶去,及时给她施行临终涂油礼。神甫毫不迟疑,当即随他前去。巡警队长杯里的啤酒还没喝完,他又点了一袋烟,正准备穿上他那双沉重的高腰皮靴回家,忽然发现岑托维奇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棋盘上刚开始的那局棋。
“嗨,你想把这盘棋下完吗?”巡警队长开玩笑说。他确信,这睡眼惺忪的小伙子连棋子都不会走。男孩怯生生地抬眼望着他,然后点了点头,就坐到神甫的位置上。只走了十四步棋,巡警队长就输了,并且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绝非是不小心走了昏着的原因。第二盘棋的结局也没有什么改观。
“真是出现了‘巴兰的驴子’ 【1】 !”神甫回家以后惊奇地大叫起来,巡警队长对《圣经》不太熟悉,所以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神甫便向他解释,说两千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奇迹: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突然说出了智慧的话。尽管时间已晚,神甫还是忍不住要同他那半文盲的学生对弈一盘,岑托维奇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赢了。他的棋下得坚韧、缓慢、果断,他那俯在棋盘上的宽阔的脑袋连抬都不抬一下。他的棋下得极其稳健,无懈可击,接连几天巡警队长和神甫都没能赢过他一盘。神甫收养的这个孩子在其他方面智商极低,对于这一点他比谁都更了解,也更能作出评判。现在他当真很想弄明白,这种单方面的奇特的才能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经受住更为严格的考验。他让岑托维奇到乡村理发师那儿把乱蓬蓬的金黄色的头发理一理,好让他显得有几分生气,然后就带他坐雪橇到邻近的小镇上去。他知道,小镇广场上的咖啡店的一角常常聚集着一群瘾头很大的棋友,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帮人的对手。这位头发金黄、脸颊通红的十五岁少年,今天身穿皮毛里翻的羊皮袄,脚蹬沉重的高腰皮靴。当神甫将他推进咖啡馆时,让在座的棋友感到十分惊讶。进了咖啡馆,少年怯生生地低垂着双眼,诧异地立在一角,直到人家叫他到一张棋桌上去,他才动窝。第一盘岑托维奇输了,因为他在好心的神甫家里从未见过所谓西西里开局的下法。第二盘他就已经同镇上最优秀的棋手弈成和棋。从第三四盘开始,他就一个接一个地把所有对手杀得落花流水。
在南斯拉夫外省的小城里,激动人心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所以这位农民冠军的初次亮相,对于集聚在那里的这帮绅士来说立即就成了轰动性的新闻。大家一致决定,无论如何也得让这位神童在城里待到明天,以便把国际象棋俱乐部的其他成员都召集起来,尤其是好到城堡里去通知那位狂热的棋迷——西姆奇茨老伯爵。神甫以一种全新的自豪心情打量着他所抚养的这个孩子,但是在为自己慧眼独具而感到乐不可支的时候,却不愿耽误自己的职责——应做的主日礼拜 【2】 ,于是表示同意把岑托维奇留下来,作进一步的考验。于是年轻的岑托维奇由棋友出钱住进旅馆,当晚他第一次见到抽水马桶。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棋室里挤满了人。岑托维奇一动不动地在棋盘前坐了四个小时,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抬起来看一下,就战胜了一个接一个的所有棋手。最后有人建议下一盘车轮战。大家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让这位脑袋不开窍的少年明白,所谓车轮战,就是他一个人同时跟好几个棋手对弈。岑托维奇一搞清楚这种下法,就进入状态,拖着他那双沉重的咯吱作响的靴子缓步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结果八盘棋他赢了七盘。
此后,大家进行了广泛的讨论。虽然严格说来这位新冠军并非本城居民,可是当地的地区自豪感却熊熊地点燃了。这么一来,地图上的这座迄今为止还几乎没有被人注意的小城,说不定会第一次获得向世界输送一位名人的荣誉呢。一位名叫科勒的经纪人平时专门介绍女歌星、女歌手到驻军歌舞剧场去演出,这时也表示,他在维也纳认识一位杰出的小个子国际象棋大师,只要有人提供一年的资助,他就准备把这位年轻人安排到那里去接受棋艺方面的专门培养。西姆奇茨伯爵六十年来天天下棋,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一个奇特的对手,当即便认捐了这笔款项。从这一天开始,这位船夫的儿子就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了,令世人为之惊讶不已。
半年以后,岑托维奇便掌握了国际象棋技艺的全部奥秘。不过,他还有一个奇怪的弱点,这一弱点让他后来多次在行家面前露出马脚,并为他们所嘲笑。因为岑托维奇始终不会凭记忆下棋,用行话来说,就是不会下盲棋,即使下一盘也不行。
他完全缺乏那种把棋盘置于无限的想象空间的能力。他面前总得有张画着六十四个黑白相间的方格的棋盘和三十二颗摸得着的棋子;在他享有世界声誉的时候,他还随身带着一副棋盘可以折叠的袖珍象棋,当他想把一盘名棋复盘或是解决某个问题时,直接就能具体看到棋子的位置。这点瑕疵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却暴露出他缺乏想象力,这就像音乐界一位卓越的演奏家或指挥不打开乐谱就不能演奏或指挥一样。
但是这个奇怪的缺憾并没有影响岑托维奇令人惊讶的飞黄腾达。他十七岁就获了十多个国际象棋奖,十八岁摘取匈牙利象棋比赛冠军,二十岁终于夺得世界象棋冠军。那些棋风最凌厉的冠军在智力、想象力和勇气方面个个都要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可是在他坚韧而冷峻的逻辑面前却一一败下阵来,就像拿破仑败在慢腾腾的库图佐夫手下,汉尼拔败在费边·康克推多手下一样,据李维的记述,康克推多也是在小时候就表现出冷漠和低能的显著特点。于是,卓越的国际象棋大师的画廊里第一次闯进了一位与精神世界完全不沾边的人。要知道,画廓中的国际象棋大师行列里汇聚了智力超凡的各种类型的人物——哲学家、数学家,以及计算精确、想象力丰富和往往富于创造性的人物——可是岑托维奇却只是个农村青年,他反应迟钝,寡言少语,即使是最精明的记者也休想从他嘴里套出一句有新闻价值的话来。当然,岑托维奇从不向报纸提供精练的警句格言,不久报上刊登了关于他这个人的大量逸事,这一点也就得到了弥补。
在棋桌上,岑托维奇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可是从他离开棋盘站起身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荒诞不经的、近乎滑稽可笑的人物,而且无可救药。尽管他穿了一身庄重的黑西服,打了豪华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一枚有点显摆的珍珠别针,尽管对指甲作了精心修剪,但是他的整个举止风度仍然是那个头脑简单、在村里替神甫打扫房间的乡下少年。
他极其粗俗吝啬,贪得无厌,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的天赋和声望去捞取一切可以捞取的金钱,那样子既笨拙又厚颜无耻,惹得棋界同行觉得他既好笑又好气。他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总是下榻在最便宜的旅馆;只要答应给他报酬,即使是最寒碜的俱乐部,他也去下棋;他同意把自己的肖像印在肥皂广告上,甚至不顾竞争对手的嘲笑——他们深知,他是个连三句话都写不好的草包——把自己的名字卖给一本叫作《国际象棋的哲学》的书,实际上为那个专门以逐利为目的的出版商撰写这本书的是一名加里西亚大学的学生,是个无名之辈。
像所有性格坚韧的人一样,他也根本不懂得可笑一说,自从在世界比赛中取胜以来,他就自以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了,他觉得,所有那些绝顶聪明、才智过人、光彩夺目的演说家和著作家也都在他们各自的战场上被他一一斩于马下,尤其是他挣的钱比他们多,这个具体事实将他原来的犹豫不决变成了冷酷的、往往是拙劣地有意显露的趾高气扬。
“不过,这种平步青云怎么能不叫这空虚的脑袋感到飘飘然呢?”我的朋友说。他还给我讲了岑托维奇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可笑事例。“一个从巴纳特来的二十一岁的乡巴佬,突然间在木棋盘上摆弄几个棋子,在一星期之内赚的钱就比他全村人全年伐木和干重活辛辛苦苦挣的钱还多,他怎么能不踌躇满志,沾沾自喜呢?还有,要是一个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伦勃朗、贝多芬、但丁和拿破仑,那不是很容易把自己看作伟人吗?
这小伙子那孤陋寡闻的脑袋里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几个月来他从未输过一盘棋,而且正因为他不知道除了象棋和金钱之外,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沉缅于飘飘欲仙的感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