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邓安庆迄今为止最成熟的故乡写作
🐏七个短篇小说,相同人物,相同背景,以串珠式结构,首度完整呈现烟火缭绕的“邓垸世界”
🐏从春夏到秋冬,用两个少年玩伴的纯真成长,串起典型中国乡村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时代变迁
🐏家庭关系、’留守儿童、孤寡老人、弃女寻亲、重男轻女、乡村教育、代际关系、城乡巨变,切入多种乡村问题
🐏真实鲜活的人物群像,亲切自然的方言乡音,恬静优美的乡野四季,笑泪交织的成长与生命,游荡于隔开我们与父母、城市与乡村、现在与过去的江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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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隔一江水》是青年作家邓安庆最新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作品延续了邓安庆最擅长的故乡文学写作,仍围绕作者熟悉的湖北家乡邓垸展开,描摹真实质朴的人物和动人亲切的故事,和作者以往作品《柔软的距离》《纸上王国》《山中的糖果》一同构成一脉相承的“邓垸故事集”。本作品体例上虽属短篇小说集,但各篇的人物和事件勾连紧密,彼此融会贯通,清新温婉的氛围一以贯之,全书又可当作一部长篇来读,行文流畅,人物鲜明,并极有纵深地处理了城乡差异、代际关系、留守儿童、重男轻女等一系列主题,可以称得上邓安庆目前最成熟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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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隔一江水》里的人物,也都不是凭空创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其原型。这些原型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亲人们。每年回家吃席的时候,一桌的婶娘叔爷,我挨个看过去,每一个人这几十年来的际遇都在我内心中翻涌。他们中间有一些我写过, 有一些我没写,有一些我合并成为一个人物, 有一些我拆散到其他人物身上。时间累积的力量,体现在他们的额头、发色、皱纹,还有黧黑的手掌、蹒跚的步伐、说话的声调上。这个村庄除开房屋的翻新,基本格局几十年来无大变,我熟悉的这一代人逐渐凋零,新生的一代人也随着年轻的父母飘散各地。也许有一天这个村庄会消亡,我唯一可安慰的是我为它写了一系列的文字,好歹是一点微茫的记录吧。 ——邓安庆
作者:
邓安庆,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望花》《天边一星子》等书,有部分作品曾被翻译成英、意、西、丹麦等多国语言。
试读:
序:一写家乡,我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
——我为什么想写《永隔一江水》/邓安庆
写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独属于我自己的小说。《纸上王国》是我2011年写的第一本书,那时写的篇幅很短,只有两三千字,它们展现的是我亲人的一个或几个侧面,属于散文性质的书写。那时候我有一个心愿,想为每一位我爱的亲人都写一篇文章。那还是摸索的时期,还没有想要立体、丰富地去描写人的自觉意识。到了我第三本书《山中的糖果》才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意识:要用小说的手法,每次用一万字的篇幅去展现一个人。一万字的篇幅能够充分写出人物所生活的时空,也就是邓垸这个地方,这里生活着我的亲人、我的邻居,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吸引着我。
另外语言方面也形成了新的意识。写完《山中的糖果》,我形成了更符合自己性情的一种写法,首先是抱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心态去观察人,然后用一种我老家武穴当地的方言来展现。选择用这种语言的过程中,我也不全然是在使用方言,而是用一种“最大公约数”的南方方言去写,这样才能让四川、江西、湖南、湖北、安徽的读者,都以为我是在写他们。比如我会用“搞么子”“要得”这一类表达,虽然在各地发音不一样,但是用字是一样的,这样就无论南北方读者都能读得懂,又能一眼看出这是方言体,不然如果让邓垸人操着一口普通话,那是非常奇怪的事。
有读者跟我说,感觉我是在创造一个邓垸的世界。的确,从《山中的糖果》开始,到《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里面的《凤招》和《碧珠》,再到《天边一星子》里面的《跳蚤》,都是写邓垸的。而《天边一星子》经历了《山中的糖果》的变化,我逐渐吸纳小津安二郎、侯孝贤的镜头语言,融入小说的展示方式中去。它们不表现冲突,而是平静地观察和凝视。比如在《跳蚤》里,姚建军跟爸爸在打铁的铺子等车,这个场景跟故事情节直接的关系并不明显,但我之所以展现这个场景,就在于小说跟故事不同的是它提供了一个读者可以在里面游走的空间。这个空间于我而言就是邓垸,人物命运的展现需要这个空间。就好比鱼在水里游,你要把水写好,鱼才能游得更畅快。
《永隔一江水》是我2019年写的一部小说集,它是“邓垸”系列的延续,也是这个系列最完整的展示。虽然《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天边一星子》三本书都在写这个系列,但却不成系统,因为书中也写到了其他地方的事情,而到这本书,我想用一整本书来写邓垸。另外,我也不想再用一篇写一个人的手法,而是力求用更丰富、立体的方式来搭建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本书包含《换新衣》《凉风起天末》《虫儿飞》《蝉鸣之夏》《东流水》《秋风起》《永隔一江水》七篇小说,一共十六万字左右。你可以说它是一个短篇小说集,也可以说是一个长篇。因为这是一个系列小说,分开各自是独立的短篇,合起来看小说之间人物经常互相“串门”,你在这篇里是主角,在那篇则可能一闪而过……这其中不容易处理的问题是独立性(假定读者只看一篇,其他的没看,这篇需是自足自洽的):我在上一篇已经详细写到家庭关系,那如何在另一篇再次提起时做到既不重复又能巧妙地告诉读者?有一篇写某个人性情,那下一篇需要借助此人性情推进小说,如何不重复地描写?……这些写完后,整体看下来,怎么能做到全书相互贯通,不重复,不冗杂,互相呼应,互相成就?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真的还挺难的。
昭昭一家和建桥一家是此书最核心的两个家庭,全书每篇小说的故事都是围绕他们展开的。这两家是邻居,昭昭和建桥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所以关系非常好。昭昭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大他很多的哥哥(哥哥很早就出去读书了,所以没有在书中出现);建桥家里除爸爸妈妈外,还有大姐贵红(已经出嫁)、细姐秋红。除开两个核心家庭之外,出现在小说里的还有昭昭爷爷、学校老师、卖衣服的亲戚、回来寻亲的姐姐等人物。
小说的时间跨度,前六篇是有时间顺序的(从初一寒假到初二上学期),第一篇《换新衣》是过年,第二篇《凉风起天末》是冬季寒假,第三篇《虫儿飞》是春夏之交,第四篇《蝉鸣之夏》是盛夏,第五篇《东流水》是暑假,第六篇《秋风起》是秋天,所以是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我在小说里也会照顾到每个季节的变化,而昭昭和建桥也在每一篇小说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经历的事情逐渐长大,从懵懂的孩童成为敏感的少年。这个成长,也是我在写作过程中特别注意的。直到第七篇《永隔一江水》,时间跨度一下子跳到了几十年后,昭昭那时候已经工作了好些年,再一次回到家乡,遇到了建桥的大姐贵红(贵红在前面六篇频繁地被提起,但从未出现),那时候曾经一起长大的建桥在外乡结婚,秋红也远嫁外地,建桥妈妈也去世了,此时物是人非。昭昭陪着贵红经历了一系列的事情,小说的结尾,也是全书的结尾停留在长江水中央:
轮船开动了,汽笛声又一次响起。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贵红姐一直看着江岸沉默不语。船一点点开动了,缓慢地、稳健地驶向对岸。船头切开江水,传来哗哗的水浪声。饱含湿气的风灌进来,凉意顿生,人也清醒了不少。天色渐暗,沿岸的山峦隐没在雾气之中。船到江心时,夜色笼罩,两岸零星的灯光也被江雾给吞没了。一时间,我们像是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之中,不知由来,不晓过往。
长江是我永恒的写作源泉,我的小说人物也在长江边长大,那里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都与长江紧密相连。他们无论是离开还是回来,都离不开长江。所以我希望小说结束在长江中央,这像是一个隐喻,此岸与彼岸,我们在行进的途中,“像是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之中,不知由来,不晓过往”。而之所以把书命名为“永隔一江水”(灵感来自那首有名的同名歌曲),也是与此有关。
这七篇小说,每一篇基于不同的情节,写法会有所不同。相比专注于强情节或强人物的故事,我还是更喜欢偏重氛围的小说,不是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把人拖着往前走,而是让人可以沉浸在盘旋回绕、反复皴染的细节之中。时间在这里有停顿的假象,人心也因此静了下来。但这样的小说也难写,写不好就是流水账,读来也冗杂沉闷。我希望这本书能避免这个问题。
虽然是以我家乡为蓝本,但我不是乡愁式的写作,也不要揭露什么。我希望平实地展示我看到的东西,而不是提炼出口号式的思想。我想从一个个体的感受出发,我们常见的乡村叙事,多数时候都是知识分子在发声,农民的声音很少有,更不必说被听到。我并不觉得知识分子的记录,能完全代表他们的感受,毕竟生活是他们在过,外人只是在旁观,顶多偶尔参与一下。我对乡村叙事的两种模式都持有警惕心,一种是田园牧歌式,一种是悲情式,这两种模式都简化了现实。农村本来就是一个多面向的存在,它涉及的层面远非一两种模式所能概括。我想做的是以生活在其中的人的视角来书写,从那种具体而微的细节中生发故事。从《山中的糖果》开始,我就想实现这句话,我要找到一个人的性格逻辑,感受他的感受,对这个人有同理心和同情心,这样的话一个人才能是鲜活生动的,也才是复杂多面的。而《永隔一江水》继续在做这种尝试。
《永隔一江水》里的人物,也不都是凭空创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有其原型。这些原型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亲人们。每年回家吃席的时候,一桌的婶娘叔爷,我挨个看过去,每一个人这几十年来的际遇都在我内心中翻涌。他们中间有一些我写过,有一些我没写,有一些我合并成一个人物,有一些我拆散到其他人物身上。时间累积的力量,体现在他们的额头、发色、皱纹,还有黧黑的手掌、蹒跚的步伐、说话的声调上。这个村庄除开房屋的翻新,基本格局几十年来无大变化,我熟悉的这一代人逐渐凋零,新生的一代人也随着年轻的父母飘散各地。也许有一天这个村庄会消亡,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我为它写了一系列的文字,好歹是一点微茫的记录吧。
最后再次回望写《永隔一江水》的过程,真是无比充实无比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几乎以每天五千字的节奏往前推进。每天我的大脑和身体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就像是有一只野兽,在我心中咆哮走动,渴望着被放出来。我太珍惜这样的状态了。我必须紧紧地抓住它,充分地榨干它,方能罢休。写完后,我的身心处于一种舒适的疲倦感中,立马会把稿子发给几位信赖的朋友看。他们都非常惊讶我的写作速度,连我自己都惊讶。歇息了一两天,我的身心又一次躁动起来,渴望着投入下一篇小说的写作中去。我被这股持续的激情推动着往前走。而我搭建起的小说世界一步步成型,直至完成。现在,我也想邀请更多的朋友进到这个小说世界来走走看看。希望你不虚此行。
换新衣
一
每到过年家人都要给我置办一套新衣服,每回,几乎每回都是在镇上的青姨那里买的。唯有今年,母亲走到拐进服装市场的门口,突然站住了说:“咱们今年能不能换一家?”走在前头的父亲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为么子嘞?”母亲不去看他,反倒是低头伸手把我的羽绒服抻直:“年年都是在青玉那里买,她给么子我们就要么子,连还价都抹不开脸还!”父亲啧了一声:“亲戚家给我们的价格本来就便宜,挑肯定是选最好的给昭昭,有么子不好?”母亲捏捏我身上那件去年买的黑色羽绒服:“这个,去年在青玉那里是两百六,后来我问别人家,只要两百块。”父亲噎住了,眼光沉下来打量了我一番:“她肯定不会骗咱们……”母亲忽然转身拉着我往回走:“反正今年我不要在她那里买就是咯。”父亲忙跟过来:“都走到这里咯……还有一堆年货要买……女人家真是想得多!”母亲不理他,径直带我速速离去。
母亲带我到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过年的新衣,双排扣正反两穿加厚保暖外套,一面蓝,一面红,价格从三百块杀到了两百块。母亲高兴,我也高兴,毕竟是我自己挑选的。父亲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母亲要给他买一件毛衣,让他去试试,他扭身出去:“我去抽烟!”我悄声问母亲:“爸是不是生气了?”母亲正捏着一条长裤的滚边,头也不抬:“不理他!”趁着母亲还在挑选,我借口去上卫生间,跑到商城外面。父亲蹲在商城外面的花坛沿儿上抽烟,见我过来,眯着眼上下扫了一遍说:“新衣服你喜欢啵?”我吃不准他的想法,“唔”了一声没说话。父亲像是得救了一般,跳下花坛,一步跨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去青姨那里再买一套,要得啵?”我仰头看他,他发亮的眼睛透出的急切,让我想逃。我偷眼看商场门口,父亲不等我回话,拽着我往天桥的方向走。我想收回我的手:“爸……我……妈她……”父亲沉默且固执地,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拖着我走了十几米远。
母亲的袋子拍打在身上发出豁啦豁啦声,由远至近,越来越响。父亲这才松开我的手,立住,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栽在嘴里。“你不是去上厕所咯?!我等你半天等不到,还以为你落到粪坑里去了。”她刚说完,随即拽起我的手往商场走。我扭头去看父亲,他抬头看天,把烟往天上喷。我叫了一声:“爸!”母亲低吼了一声:“叫么子叫,他是没得脚还是没得手,不晓得自家跟过来?!”我不敢说话了。衣服结完账后,母亲带我去农贸市场,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他们谁也不说话。母亲买好了花生、干海带、香菇、笋干,袋子里装好搁地上,父亲很自觉地拿起拎在手中。沉默一直延续到回家,直到晚上母亲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夹克递过来,父亲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衣裳多得是……我不要……”母亲把夹克扔到床上:“随你便!”
二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的那件新衣,母亲怕不干净还特意洗了一次,现在香气盈盈地随着我出入叔伯家拜年。到了初二,该去亲戚家拜年。下楼时,父亲早已骑着车等在屋外了。我刚走近他,他的声音挡了过来:“去换个衣裳!”我讶异地看他一眼说:“为么子?”他不耐烦地挥手:“叫你换你就去换!莫问七问八的!”我不敢多说话,满心不解地转身往回走,父亲的声音追过来:“就穿去年那个拜年衣裳就好咯。”才走到大门口,正碰到拎着两包酥糖的母亲,她拦住我说:“你要么子?”我没好气地答:“换衣裳!”母亲撇头看外面一眼,把我往外面推了推:“换个头壳!就穿这个,几体面!”父亲一只脚立在地上,一只脚踩着车踏,沉默不响。母亲把酥糖包递给我:“三外婆一包,细舅屋里一包,记得啵?”我把酥糖包塞到我的背包里,怯怯走到父亲身边,他已经成了木头桩立在那里,被风撩起的头发像是一只愤怒的乌鸦。
在细舅家吃了早饭,一路上又顺带去三和堂舅、吕峰表哥家匆忙拜了一个年,十一点多到了三外婆家。离三外婆家还有百把米远的地方,父亲让我下车,说:“你在这里自家玩一会儿,我去你三外婆家过一趟就回来。”我小声地抗议了一声:“我不要……”父亲没有说话,等在那里,我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来。“莫乱跑!”父亲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公路上拜年的人群一波波涌动,喇叭声和铃铛声此起彼伏,时不时传来鞭炮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听久了像是能看到一锅炸年糕的菜籽油沸腾。远远的饭菜香味压了过来,宛如一根舌头舔我的脸。我探头看三外婆家那边,炊烟低低地沿着屋顶飘散。而我又冷又饿地剩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看一只母鸡头一探一探地啄地。此时,三外婆家应该会像往年一样,做了一桌子菜,金黄的蛋饺、炖烂的猪脚、酸菜鲫鱼,对了,还有卤好的鸡腿!此时父亲应当坐在那里,跟他的表兄弟们一起喝酒……真不能想,一想就一肚子气,简直想立马走回家去。
一只肥软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昭昭,你爸嘞?”格子毛呢外套的一角蹭着我的手,暖暖的香气笼罩着我。我不用抬头,单听声音,就知道是青姨。她蹲下来,摸我的脸说:“脸都冻红咯!”我这才看到她圆圆的脸盘子,齐耳短发,月牙状的耳环一晃一晃的。我莫名地鼻酸,才要开口就有哽咽的冲动,好容易忍下来,低着头不说话。青姨没有再问,起身牵我的手,走着走着说:“昭昭,你个子长得好快!怕死人嘞,都快到我胸口咯。”我还凝滞在难过的情绪中,没有说话。青姨又讲:“你爸粪肥浇得足,营养几好,把你养这么高!”说完自顾自笑起来,见我还不笑,凝神打量我一番,像是忽然有了新发现。“你这衣裳——”她伸手捻了捻布料,又摩挲了一番羽绒服背面,“看起来不错,是在哪里买的?”我脑筋一下子绷紧,青姨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衣服上,我咕哝了一声:“不晓得。”青姨笑笑,没有多说话。
三
三外婆的笑声隔着十米远都听得那么真,到了门口,更是在耳边炸开。我才一进门,三外婆就迎过来说:“昭昭来了呀!”说着上前来摸我的脸,“还是个瘦猴!”青姨松开手,把我交给三外婆说:“我去松林家看了一下,他家那个电视机千把块钱,你那个黑白电视我给你换个一样的。”三外婆又笑:“我个老嬷儿,眼睛都要瞎咯,哪里还看电视!”说着她往堂屋坐着七八个人大声说:“青儿说要给我换个大彩电,我不兴这个,遥控器我都不会捏!”大家纷纷说:“青儿有孝心,你有福气!”三外婆撇撇嘴:“浪费钱!”正说着,她又捏捏我的手说:“你手冰冷的!”我扫了一眼堂屋,父亲目光穿透过来,我像是碰到一枚硬钉子,缩了一下。青姨拿来一个暖手宝塞到我手中:“他在路边站着,不晓得做么子鬼。”说着她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被喷出的烟雾罩住了。
三外婆没有生过孩子。青姨刚出生时被人遗弃在水沟里,是三外婆把她抱回来养大的。这个故事三外婆自己讲了很多次:“就是五里地那个水渠,我清早蒙蒙亮趁天气凉快去地里,就听到有伢儿的哭声,一路寻过去,啧啧……”大家纷纷“啧啧”起来,三外婆接着说:“真是狼心狗肺才做得出来的事噢,几好看的女伢儿,说不要就不要!”大家又“要不得要不得”地应和,三外婆换了个讲话姿势,左腿搭在了右腿上:“我就抱回来,跟三国说要养,三国看见是个女伢儿,叫我扔了,我不肯,他拿起个扫把就来打我……”大家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三外婆把抽完的烟头扔地上,旁边的表叔立马递上烟点上。三外婆抬头看墙上三外公的遗照,抹掉眼泪说:“三国得胃癌哦,不是青儿东凑钱西凑钱,他还想走得体面?”大家“是哎是哎”地应和。
桌子上腾空,铺了粉红色塑料薄膜,菜也一一端上:黄豆炖猪蹄、青椒小炒肉、可乐鸡翅,还有我最爱吃的蛋饺……三外婆起身,掸掉身上的烟灰,去灶屋帮着青姨端菜。我故意离得父亲很远,坐在左厢房门旁的小凳子上嗑瓜子。他跟着建军表叔说话,不看我,我扭头也不看他。我心里有很多气,暖手宝放在腿上,有微薄的暖意,我已经不冷了,但它提醒了我,是父亲把我晾在外面冻那么长时间。阳光从屋顶中央的玻璃瓦跌下来,砸在我的脚上。我今天穿的是深蓝色球鞋,搭配着同款蓝色鞋带,鞋帮上绕着一圈洁白的线,我在百货商场一眼就相中了。现在,我把它递到了阳光里,黄色的光斑熨帖地敷上来。顷刻间,光被一整块阴影吞掉了,浓烈的烟味袭过来。“走了。”我低声咕哝了一句:“我饿。”“走!”跟着声音下来的是粗糙的手心,拍在我脖子上。我不由自主地起身。
三外婆钳住父亲的手臂:“都要吃饭咯!你走么走?!”当时我们已经站在了屋门口,父亲笑笑,想把手抽出来:“忙咯,还有好多家要跑。”三外婆不松手:“一年一到,平常时说忙,没得时间,我信。今天我不放你走,这么多菜!”里面已经坐上桌的人也劝:“吃了再跑咯。”父亲还想往外蹭,三外婆喊道:“青儿!青儿!”青姨从灶屋探出头,“哎呀”一声撵过来,同三外婆一起把父亲往屋里架。我跟在后面,忍住没笑出声。青姨恨恨地说:“噢,我做了一桌子菜,你就跑咯!你倒是撇脱!”父亲说:“还有三四家要跑。”青姨“嗤”的一声说:“噢,那三四家等你拿米下锅是啵?非等你过去?!”父亲没办法:“好咯好咯,我这不是坐下来了。”大家“哄”地一笑,有人给父亲倒酒,有人给坐在父亲右边的我递筷子。
父亲搓着手叹气:“好多家要去……”青姨又端了一盘青椒炒肉上桌。“一个青烟家,一个王思白家,还有东上头那一家,左不过一个钟头跑完,你往年都是在这里吃完再过去的,今天是做么子鬼,火上房似的要走!”青姨说。桌对面的庆阳表叔笑起来:“青儿你真是个做生意的嘴,算得好清楚!”青姨在我旁边坐下说:“哪里噢,今年生意几惨淡!没得人照顾生意,我和老四要喝西北风。”有人问起老四,青姨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说:“他带我家冬儿去江头镇拜年去咯。”我的碗里堆起了小山,青姨探头看了父亲一眼:“菜不好吃?”父亲这才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肉。青姨又问:“你今天做鬼做怪是为么子?”父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哪里有?!”青姨笑笑不语。酒过三巡,大家都喝上头了,吵嚷嚷地说话。青姨这边低声问:“昭昭这衣裳花了好多钱?”父亲手搓搓大腿,大拇指挠着裤子说:“昭昭细舅送的。”青姨“啧”了一下说:“细哥这么大方咯?忽然要送衣裳?”父亲吸了吸鼻子,有人来敬酒,他连忙回过去。
有风来,塑料薄膜的一角轻轻拍打我的手臂,青姨的月牙耳环在轻晃,我还记得去年她戴的是水滴状的耳坠。服装店顶防雨布扑啦啦地让风的翅翼击打,挂在墙壁上的衣服都像是活了过来,衣袖奋力飞起。老四姨爷跟父亲站在服装店外面的过道捏着烟在说话,他们不敢抽,服装市场当年是发过火的。青姨跟母亲立在儿童服装那块,一边打量我,一边搜寻合适的衣服。一米几了。一米四一。唷,真是快得很,花姐哟。是哦是哦,马上要上初中咯。哎哟,我屋冬儿初一咯。是哦是哦。这个黄色的,么样?几好几好,青儿你挑就好咯。哎哟,现在年轻伢儿跟俺大人不一样咯。昭昭,你喜欢么样的?青姨和母亲的脸突然一起扫过来,我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往后缩时被青姨拉过去。她往那一墙的衣服指:“你自家挑。”我指了中间蓝色那一件,青姨要去取,母亲拦住:“浅色不藏龌龊。”青姨点头,取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下来,让我试。伢儿真是一年一个个儿,今年穿得合适,明年就小咯。这件大一号,明年还可以接着穿。还是青儿想得周到。几多钱?哎哟,自家亲戚谈么子钱的话。一定一定要给的,么能叫你亏本噢。姐,姐,姐,你多客气。俺自家人……那我就收个成本价,两百六。不好,你随时带昭昭来换。昭昭,你爸妈不容易噢,你要好好读书。晓得啵?昭昭。昭昭。
昭昭。昭昭。父亲的手打到我的脖子上:“青姨叫你,你聋了?!”青姨回打过去说:“你莫吓到伢儿咯!”父亲讪讪地收回手:“他就是爱跑神,你不晓得他在想么子。”青姨的手没打到父亲的手,收回时停在我的脖子上贴着,暖暖的一块。“昭昭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青姨说。父亲咕哝了一声:“哪里像?我看不出来。”青姨啧啧嘴:“你看这耳朵——”她的手轻捏我的耳垂,“还有这嘴角……这眉毛……哪一点不像你喔?”我忍不住问:“我跟我爸这么像?”青姨搂住我:“是哦,一模一样。以前我跟你爸做了六年同学,你爸那模样我闭眼都记得。”父亲觑了我一眼,说:“真的哦?我没细看过。”青姨手指在我眉毛上扫过,痒痒地一抹,说:“尤其是这眉毛,你自家照镜子,一模一样。”父亲忙着回应庆阳表叔的敬酒,没有听到这句。青姨的手又一次搁在我脖子上,手指肚像是摩挲一件瓷器。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半晌后青姨忽然回过神来:“我都忘脱影咯!”她起身去到左厢房,取了一件苹果绿的羽绒服让我换下:“你衫袖口滴油咯,我给你搓一把。”我一看,新衣袖口果然沁着两块黄色油斑。父亲又打过来:“你么又毛手毛脚?新衣裳刚穿两天,好几百块买的,你不晓得心疼?!”我往边上躲:“我又不是故意的!”青姨把我拉怀里护住:“你莫这么凶喔,我洗一下就干净了。”父亲没有言语,青姨松开我,让我接着吃。她拿起我的新衣,去到了屋外。大人们差不多都吃完了,纷纷起身告辞。三外婆要倒茶给各位,大家都推脱说还有年要拜。陆陆续续地,唯有父亲和我坐在那里,三外婆给父亲端来茶水,给我一杯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父亲抽到了第三根烟,青姨进来了,她一手掐腰,一手拎着我的新衣说:“手都冻掉了!”三外婆起身迎上:“你不晓得用热水洗?”青姨扭身往厢房里走:“开水留给大家喝嘛。”随即房里传来嗡嗡声。青姨再次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手提大纸袋子,我的新衣叠好放在里面。父亲接过袋子时,青姨说:“油渍洗掉了,湿的地方我用吹风机吹干了。”见父亲要掏出衣服让我换,她拦住:“这件衣裳本来是冬儿的,他现在长个子了,穿不得了,就让昭昭穿好咯。”父亲说:“那么行嘞!”青姨声音高了起来:“有么不行?!人家细舅送新衣裳,我送个旧衣裳。要不得?”父亲噎住了,低头不语。青姨又说:“你这身衣裳,去年在穿,前年也在穿,花姐不给你们买个新衣裳?”我抢着回了一句:“买了!我妈前几天给他买的,他不穿!”父亲脚在地上搓了两搓,突然地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走咯!”紧接着他的手拽着我急急地往门口去。三外婆拎着一袋子零食赶出来让我带上,我刚一拿到手,父亲随即把车骑得飞快,害得我差点儿跌下来。
四
灶灰色天空密云皱皱,从江堤刮来的风爪把我的头发往边上揪,我把羽绒服帽子戴上,帽檐上雪白的绒毛摩挲着我冻疼了的脸。到了垸口,父亲刹住车,扭头跟我说:“你要不把你原来那件换上?”此时,风像是受困的巨龙在两排房屋之间挣扎扭动,我的脸上手上都被它的鳞片刮擦,躲都躲不了。“我不要。”我低头吐出三个字,父亲沉默片刻后,车子动了起来,在逆风中吃力地往家里去。到了屋门口的稻场,母亲正在阳台上收衣服。父亲低头说:“赶紧回屋,把这件换下来!”他说话的语气不同以往,我不敢说什么,立马跳下车,跑进堂屋,进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我才发现我换下的那件衣服,还在父亲的车筐里。我又一次下楼,母亲在后头叫我,说:“你中时在三外婆那里吃的?”我转身说是。母亲手上搂着一大摞衣服,我伸手接过一些。此时,父亲拎着装着我衣服的袋子出现在楼梯口,他见到我们两个,迟疑了一下,想扭身走开,又觉得不好,便等在那里。等我们下来后,他一边把我手头的衣服接过去,一边把袋子塞给我,塞的时候像是不经意地推了我一下。
脱下羽绒服时,内里还有温热的气息,袖口居然还闪着波浪花纹,这真是让我欣喜。我坐在床沿细细地翻看时,母亲推开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摞叠好的衣物。“你寻死哦!几冷的天,你把衣裳脱了做么事?”她打开衣柜,把衣物放进去。这当儿,我从袋子里掏出那件羽绒服穿上,青姨洗得真仔细,那块油迹已经完全看不到了。母亲这才发现不同,她拿起那件青姨给的羽绒服细看,问:“哪里来的?”我说青姨。母亲把衣服翻了一面看,又问:“她做么事要给你?”我说了一下事情的缘由。母亲听完后,猛地拉了一下我的手,端详了一番衫袖口说:“你吃饭不长眼睛是啵?嘴里破了大洞是啵?吃个饭都不省事……脱下来!”我缩了回去说:“洗干净咯!”母亲瞪了我一眼:“赶紧的,趁现在还有热水,我泡一把。”我不情不愿地脱下说:“青姨洗得几干净。”母亲把我那件和苹果绿那件都拿上:“你青姨放个屁都是香的!你把去年那件换上。”
一下午父亲都不在,不知道是去哪里打牌了。风渐渐小了,雨却下了起来,过了两个小时,变成了雪。我跑到灶屋灌饱了一只热水袋,抱着暖手。进到房间,电视开着,母亲坐在沙发上搓手哈气,我把热水袋递过去,她说:“锅里续水了吧?”我点头,她接过热水袋,放在大腿上双手焐着说:“手都冻掉了!”见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让我坐在她旁边,空出热水袋的上半部分来,让我也焐着。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响着,我们都没有说话。母亲的手跟我的手,一个黝黑粗糙,一个白净细嫩。我右手的中指去碰了碰母亲缠着胶布的中指,她在打盹,没有察觉。窗外竹篙上挂的那两件羽绒服,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从上到下滴着水。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电视里传来打仗时的爆炸声,母亲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见我还在,愣了一下,小声咕哝一声:“我还以为是你爸。”我笑了起来:“今天青姨也说我像我爸。”母亲“嘶”地一下说:“她为么子突然说起这个?”我心中涌起一阵不安,便站起来说:“她就随口说了一句。”母亲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你要做么子去?”我跑到门口说:“我去茅厕。”
晚饭全是剩菜剩饭,母亲就随意热了热。我小声抗议了几句,母亲瞪了我一眼:“要吃就吃,不吃死开。”父亲却吃得香,骨头汤泡上饭,连吃了三碗。母亲冷眼看他半晌,我正准备开溜时,她忽然说:“等衣裳干了还给她。”父亲抬眼瞥了母亲一眼,又瞄了一下我:“人家送给昭昭的。”母亲也瞄我一眼:“那么行,一件衣裳好几百块,么能随便要?”父亲把碗筷放下:“又不是么新衣裳,她家冬儿穿不下,放着也是浪费。”母亲“哦”的一声:“人家不要的昭昭就捡了穿,俺又不是买不起。”父亲眼睛又落到我身上:“你喜欢啵?”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压迫的力量逼着我低下头。地上掉了一副筷子,没有人去捡。母亲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俺不拿人家一粒米不偷人家一根线,干净撇脱,谁也不欠谁。”父亲的声音高了八度:“你真是发神经!一件衣裳,搞得这么麻烦。”
酒精锅里肉汤咕咕的冒泡声,和着父亲的咀嚼声,在我耳边翻腾。云岭爷家的花花跑进来,在桌底下嗅,被父亲猛地踢了一脚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母亲说:“有脾气对狗发,算么子本事?”父亲不理。母亲把桌上的猪骨头扔到地上,花花跑过去啃了起来。“我算是明白了,”母亲又扔了一根骨头到地上,“这么多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把碗撂到桌上说:“话莫说得吞一句吐一句的。”母亲抬眼盯着他看:“你晓得我说么子。”父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其中一根蹦跶了两下跌落在地,花花又一次惊慌地跳开。“我么晓得你说么子,你今天是做么子鬼咯?!”对这一切,母亲不为所动,淡定地说:“年年都要到她那里去买衣裳,我原来以为你就是图撇脱,现在一想你心里么子念头,我算是明白了。”父亲“扑哧”一下笑出声:“哎哟,你真是电视看多咯。人家是俺亲戚,照顾人家生意,有么子要不得?”母亲也笑:“要得要得。你么样想你自家心里清楚。”父亲脸突然一沉:“我清楚个么子?你究竟么意思?”母亲起身,收拾碗筷:“我言语到此,只是让你心下有个数。”父亲也起身:“你今天是发神经,我不跟你说。”父亲的军鞋在我的余光里敲打了一下地面,立住,转向门口的方向而去。门外雪已经停了,薄暮的微光渐渐弱了下去。一只母鸡在雪地上徒劳地啄食。
晚上跟母亲看电视台晚会,跟她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平日她总要找点事情做,打打毛衣,剥剥花生,要不就骂骂我。现在她却歪靠在沙发上,腿上搭了一层薄毯子,眼睛放空。窗外那两件羽绒服都冻硬了,风一吹,撞在一起,发出“噔噔”的闷声。到了我跟母亲最喜爱的小品,我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母亲全没反应。我的兴致也渐渐低落了下来,接着看了十来分钟,便站起来跟母亲说自己要回房休息了。母亲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好。我回到房间在床上刚躺好,母亲急急跑进来,打开衣柜。她把一叠衣服搁到我的床上,一件件翻看。那些衣服全是这些年我穿过的,有些因为长个的缘故已经穿不下了。母亲拿起一件米黄色的汗衫,啧啧嘴:“都掉色了。”又拿起一件鼠灰色外套,其中右边袖子裂了一个口子:“你看你看,质量几差哩!”母亲把袖口递到了我眼前:“前年买的,没穿几回!”她翻出一条皱巴巴的黑色裤子:“缩水缩的!”她在我床上坐下,细细地摸着裤边:“还脱了线!”我忍不住问母亲:“你是要做么事?”母亲长吁一口气:“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见我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情,她又起身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你困醒咯。”说完,她又急急地走了。
五
不知道是几点,睁开眼时,纯然的黑像是巨大的石块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想再次睡过去,却又一次睁开眼。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袭来。是的。我听到一下又一下的敲门声。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我像是被剥夺了自卫的工具,整个人吓得缩到了被子里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昭昭。昭昭。昭昭!声音越来越大,我认出是父亲的声音。开门!开门!我极不情愿地下了床,冷得直哆嗦。昭昭!开门!开门!昭昭!越这么叫,我越故意拖延,披上外套,穿上棉鞋。昭昭!昭昭!我故意不回应他,但我又不敢装没听见。我摸黑了下了楼梯,穿过堂屋,刚一打开大门,父亲火速闪了进来,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见阎王了!”他跺掉了脚上的雪和泥,又把头发上和衣服上的雪掸掉。我往门口看了一眼,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田野上泛着柔亮的白光。
父亲的两只脚简直是两坨冰,毫无忌惮地伸进了我温暖的被窝,贴在我的身体上。我咕噜了一句:“妈嘞?”他愤愤地回:“鬼晓得她发么子神经,叫了半天,她都装没听到。”我没说话,忍受着他身上浓郁的烟味和没有洗漱过的腌臜气。我想离他远一点,但拢共只有一床被子,怎么躲都还是贴在一起。父亲突然问:“她今天跟你说么子了啵?”我一心只想睡觉,懒懒地回了一声没有。他侧身过来,盯着我:“细伢儿莫扯白。”我没有地方躲闪,只得说:“她不开心。”我把母亲在我房间翻看衣服的事情说了,父亲沉默半晌,坐起来,欠身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和火机。我说:“不要抽!我讨厌烟味。”父亲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一寸寸地在手心里捏。昭昭。他叫我的声音柔柔的,如猫爪一般落在我脸上。我“唔”了一声。“你喜欢今天青姨给你的衣裳啵?”他问。我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一下子重了:“说。”我小声回:“喜欢。”父亲又问:“真喜欢?”我“嗯”了一声。一只手就落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抓挠:“青姨一直都喜欢你。你每回去,她都给你一堆好吃的,你还记得啵?”我说记得。那只手让我紧张,我忍不住往被子里缩。“你要记得青姨的好。”父亲把手收回,终于躺了下来。我怯怯地问了一句:“那明年还去青姨那里买?”他没有吭声,没过一会儿,响起了呼噜声。
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每一回,父亲跟我挤一张床时,我都睡不着。大概等了十几分钟,父亲看样子是睡熟了,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衣服,下楼也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敲了几下母亲房间的门:“妈。妈。”立马听到下床声,紧接着是开门声,母亲的脸露出来。“跑下来做么事?又不穿个袜!”我不管,迅疾跑上床,钻进被窝里。母亲在被脚上盖上军大衣,把我脖颈处掖好,这才上床;又怕我这边漏风,在空当处塞上了毛衣。许久许久,母亲那边都没有声音,也没有动弹。我莫名地有些害怕,叫了一声“妈”。她这才微微翻了一下身回答:“做么事?还不困!”我说:“雪下得好大。”母亲叹了一口气:“明天拜年,麻烦得很!”我又说:“明天我们堆雪人,要得啵?”我记得以前都是父亲和我一起滚好雪球,母亲给雪人装好用棉桃壳做的眼睛、两把扫帚做的手臂,还戴上一顶红帽子。母亲微微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好多拜年客,哪里有时间?”我坚持道:“有时间!爸爸帮我滚大雪球,你帮我滚小雪球。”母亲没有说话。等了半晌,我又问:“要得啵?”母亲“哎哟”了一声:“明早起来再看咯……”说完翻了一个身,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此刻的夜晚,静极了,唯有雪花碰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噗。噗。噗。
凉风起天末
一
深夜,我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起先还以为是错觉,紧接着响起的吵闹声,还有家里大门打开时的吱嘎声,让我赶紧下了床。母亲已经站在了大门口,披着她那件常穿的棉外套。我跑过去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瞥了我一眼,皱起眉头说:“你还不加衣裳!”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冷了。在这个寒冬的夜晚,风猛地一吹,让人不禁浑身一凛。但我舍不得回去,有事情正在对面的云岭爷稻场上发生。有个干瘦的老头站在稻场中央,大声吼道:“老子反正不想活咯……”一听声音,是云岭爷八十岁的老父亲,我们都叫仁秋太。云岭爷站在门口说:“深更半夜的你搞这一出,是想做么事?你丢的是你自家的脸!”这时,我们这一片所有的屋子都亮起了灯,家家门口跟我们一样都站着人,另外还有几个叔爷跟我父亲一同走到云岭爷稻场上,准备劝架。
月光明亮清透,柴垛后的酱叶树直伸到深蓝色天空里去,一缕薄云边镶着几粒星子。父亲跟几位叔爷上前要搀住仁秋太,忽地又都散开。仁秋太的拐杖往四面打过去。“死远点儿!死远点儿!”没有人敢上前了,他又坐在地上不停地骂:“你娘个×的!都欺负我要闭眼了是吧?老子跟你说,我就不咽下这口气!你娘个×的!”云岭爷站在门口,没有靠前,他回骂道:“要死莫在这里死!你自家挖土自家埋,几撇脱!”站在边上的刚爷叱责道:“好咯,毕竟是个上人,你少说两句!”仁秋太此时蹦起来,猛地往云岭爷这边撞过来:“老子跟你一起死!”边上的人没来得及拦住,他的头直接撞到了云岭爷的肚子上。云岭爷往后倒下,仁秋太也顺势压在他身上,连连喘气。此时大家一哄而上,有人把仁秋太扶起来,云岭爷屋里的秋芳娘要搀,他摇手不让,自己坐起来,捂着脸哭道:“父哎!父哎!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啵?我为么有你这样一个上人?!”他腾地站起来,“你莫寻死!我死!我死!”他头连连撞门,秋芳娘死命拦下,其他人也扑过来挡住。
仁秋太被几位叔爷连拉带拽送回去了。那一撞显然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走时只能有声无力地叹气。云岭爷这边也被秋芳娘拉到了前厢房,大门随即也被他们的二女儿秋红锁上了。围观的人们陆陆续续散了,母亲连催我赶紧回屋,因为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重新钻回被窝后,听窗外的人语声,有个带笑的声音冒出:“老头儿还蛮有劲的!七八十岁咯……”随后声音飘远了,风近了,从窗户缝隙切进来,冰凉的风刃掠过我脖子。老鼠在楼上跑动。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怎么也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仁秋太的脸,因为太老,脸缩成一团,全是皱纹,眼睛却像老鼠一般活泛,尤其是人家跟他说话时,那眼睛总是闪烁着警惕的光,像是在算计你话里的意思。如果中意的话,他会说:“要得要得!”如果不中意,他便会假托自己年龄大耳朵背,装作听不见。他弓着背的样子,也像是老鼠,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冲,迎面来人,他也不让,直接奔过去,大家躲到一边,也不敢多有怨言,毕竟人家是垸里年龄顶大的老者啦。谁敢得罪他?谁敢对他说一声不是?可能只有今晚的云岭爷吧。但要是搁在平常,云岭爷怕是也不敢吱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被窝里还是聚不起暖气来,尤其是脚,冰冰凉。此时我有点儿后悔刚才跑下床了。冷空气从每一个能钻的缝隙里杀进来,那冷让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妖精,她既不拿尖利的手指甲挠你,也不拿可怕的妖术攻击你,她甚至都不看你,就飘在这房间上空不说话,耐心地等你睡觉了,才会悄悄地飘下来摸你的脸,透过你的肉,摩挲你的骨头。你冷得发抖,她的气息拂过你的脖子……越这么想越觉得瘆得慌,我一狠心爬起来,穿上袜子和毛裤,裹上围巾,再把父亲的军大衣盖在被脚,重新钻进被窝,慢慢地,慢慢地,身体才舒缓过来。风还在窗外扭动,它的爪子啪嗒啪嗒叩打窗棂。月光越发皎洁地泼进来,房间中央像是结了一层冰。
早上我睡得正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从被窝里伸头探出去,母亲拿一个大脚盆搁在房中央说:“正好有热水,你赶紧洗个澡!再不洗都要憋臭咯!”我忙把头缩进被窝:“不要!不要!”母亲没说话,听得她出去的脚步声,不到一分钟门又一次被撞开,这次她拎了一大桶热水进来,搁在脚盆边上。“你莫拗咯,赶紧的!”她一边催促着,一边打开衣柜,把我的换洗衣裳找好塞到我的被窝里说,“听话!晓得啵?”我无奈地“嗯”一声,她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把窗帘拉上,走时又把门关了。我花费了一晚上攒下的一被窝暖气,在我起身的一刹那都要跑光了。这个时节洗澡真是要人命!我挣扎了几次才下床,往脚盆里倒上热水,这才脱掉衣服哆哆嗦嗦开洗。人坐在脚盆里,脚伸到盆外,屁股坐的地方水很快就凉了下去,而上身需不停用毛巾抹上热水,否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我又快速添上热水,快速洗头洗身子,边洗边哆嗦,再快速擦干身子钻进被窝,焐了好久好久才把身子焐热,这时我再从被窝里摸出焐得不那么凉的衣服穿上。
不得不说,洗完澡后真的是身轻如燕,走起路来简直像是要飞到天上去。到了灶屋,母亲还在炒菜,秋芳娘帮着往灶眼里塞棉花秆。见我来,秋芳娘笑道:“来得及时,菜都快好咯。”母亲打量我一番,问:“脱下的衣裳泡在脚盆里吧?”我回:“泡咯。”母亲又说:“趁热喝咯。”灶台上的蓝花瓷碗里照例是用热米汤冲的生鸡蛋,现在是温热,正好可以喝了。秋芳娘接着跟母亲说:“上次我们不是去烈华那里买了一盒清凉油,我放在枕头下面,有一次要用死活都找不到,我还以为是秋红拿去用了,还骂了她一顿。秋红哭得要死,说她没拿,我还不相信。第二天建桥跑来告诉我,清凉油就在老头儿房里,我过去看,清凉油就在桌上。我真是气得冒火!”母亲此时插话说:“你那个梳子他不是也拿去用咯……”秋芳娘翻了一个白眼:“不止梳子,我压在床底下的五十块钱,放在五斗柜里的针线,只要是找不到的,去他房间里都能找到,你说起不起火?”母亲啧啧嘴:“他要这些做么事?拿钱我还能理解,针线拿过去他要绣花?”秋芳娘一拍手,声音大起来:“鬼晓得!我真是怄气怄得没得法!”
我们吃饭时,秋芳娘坐在一边,让她吃一点,她摇手说:“吃过了!你们吃……我噢,气得要呕血!我把清凉油拿给老头儿看,就跟他说:‘你想用,我们做下人的给你买就是咯。你只要开口,我们哪有不应的?但你莫说都不说一声,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做上人总得有个做上人的样子。’老头儿一听,气得要蹦起来咯,声音号起来:‘我看得上你的东西?你诬赖我?!我要是偷你一粒米拿你一缕麻,我就天打五雷劈!’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落,说自家老了遭人嫌弃还不如去死算咯……”母亲噗嗤笑出声:“他真是每次都来这一出!”秋芳娘也跟着笑起来:“么样说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云岭私下还埋怨我多事,不该计较这些。好好好,我不计较,我管么子事情让着他,好啵?么人晓得,这次——”秋芳娘往灶屋外头瞥了一眼,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讲:“是云岭自家受不了咯。昨晚那一闹,云岭哭得跟个细伢儿似的,我管么样都劝不住。我就说那是你父亲,你莫计较,管么子事让着他,好啵?云岭骂我莫嚼蛆!你看你看——”秋芳娘拍拍手说,“平常时我怄气,他拿这话劝我。现在好咯,我同样的话劝他,他就说我嚼蛆!那我就闭嘴好咯。”母亲此时问:“云岭早上吃饭了啵?”秋芳娘啧了一下嘴:“吃个狗卵噢!现在还瘫在床上,我饭都冷咯!”
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骂:“肯定是昨晚吹冻咯!叫你加衣服你就不加!”秋芳娘说:“建桥今天也是打喷嚏,我让他穿多些,他就说穿那么多就跟个狗熊似的。”母亲瞥我一眼:“现在年轻伢儿讲好看……说真的,昨晚你屋老头儿为么子发癫?”秋芳娘头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还不是为了一袋米!”我在旁边听到个大概:仁秋太一个月住大儿子云岭爷这边,一个月住小儿子云松爷那边,住在谁家就吃谁的,没住的那家给一定的米和油过去。这个月仁秋太住在云松爷那边,昨天上午云岭爷把米和油送了过去,仁秋太在屋里称米发现少了一斤,心里起火,觉得是云岭爷成心要饿死他,晚上过来就放鞭炮出云岭爷的丑。母亲“哎哟”了一声说:“几大一点儿事情,搞得鸡飞狗跳的。”秋芳娘同“哎哟”一声说:“云松那头也是烦得要不得,一天到黑,不是嫌菜太咸了,就是饭太硬了,管么子伺候都满意不了,你还不能甩脸子,他要是闹起来,又是上吊又是喝农药的……真是个活阎王!”母亲又问:“是真少一斤米咯?”秋芳娘连连摇手说:“么可能!我在屋里称好的,足斤足两!这个我敢打包票。至于为么子老头儿称就少咯,我看,”她压低声音,凑向母亲,“绝对是玉桂搞的鬼!她那个小气鬼的,我每回拿过去的米和油,她总要偷一些;每回拿过去的,总是少斤少两的。我是懒得和她争的!这个老头儿不晓得,但他几精明,晓得称一下……”正说着,秋红跑过来,立在门口问:“妈,爸爸问还有饭吃的啵?”秋芳娘站起身往外走:“正当叫他吃他不吃,现在吃么子吃?!叫他吃鸡屎!”
二
有食物的香气,还有吧嗒吧嗒咀嚼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建桥进门来,手上正拿着红薯吃。他凑过头来看我正在做的语文寒假作业:“你做了多少?28页……给我抄,要得啵?”我没好气地回:“自家做!”建桥嘻嘻笑起来:“那我就不给你咯!”他另外一只手晃了晃烤红薯,我要去抢,他往后躲说:“你让我抄,我就给你!”我又坐回去:“你自家吃——胀死你!”他又贴过来,把红薯放在我手边,我没去碰。我每写一个字,他就念一个字:“冬——天——到——了——”我恨得拍他脑袋,他又闪躲过去。打闹完,我还是忍不住把红薯吃了,又甜又香,我问建桥哪里来的,建桥说:“我妈在厢房里架上了火盆子,红薯啊,土豆啊,玉米啊,都能放在里面烤。你妈和几个婶娘都在那里纳鞋底。”我又问他:“昨晚你爷爷来闹,没看到你啊?”建桥撇嘴,拿起我的铅笔转:“我爷爷对我几好……我……不晓得么办……就装睡死了……”我还要说什么,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完后跺脚道:“不说这个咯!你屋里冷得跟冰库似的,到我家里烤火去!”
出大门时,天空阴沉,江风飕飕如尖刀,扎在脸上,好不生疼。我们压头避开风刃,速速奔过去。云岭爷家的堂屋未铺水泥,是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地,人走久了,地上露出一个个光滑如和尚头一般的凸块。进到了前厢房,一股子蓬勃的热气,还有烤食物的香气,亲热地扑上来。“来了来了!”婶娘们哄地一笑,我和建桥反倒都不好意思了,立在门口,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秋芳娘啧嘴说:“你们比一下!看谁的个子高?”我正要比,建桥闪到堂屋去。大家又是哄地一笑。秋芳娘笑说:“昭昭今年长得几快!蹭蹭蹭,跟豇豆苗似的。我屋那个建桥哦,肯定随云岭,矮趴趴的!”一个婶娘接着道:“你每天给他泼点儿粪,保证见天长!一天泼三次,过不了几天,长得比树高!”大家笑得直拍巴掌,建桥在外面喊:“我才不矮!秋红才是个矮冬瓜!”后厢房立马探出秋红的头来:“建——桥!我把你脚打断!”语音刚落,秋红随手拿起堂屋的扫帚砸过来,建桥忙躲到外面去。
秋芳娘起身探头看一眼窗外,喊了一声:“孽畜哎!跑么子鬼?你要是再感冒了,我把你头捏落哩!”说着又坐下来嗑花生。母亲把针头扎进鞋底后说:“建桥跟你屋里老头儿真是一个模式。”其他几位婶娘附和道:“还真是像,难怪老头儿几疼他。”秋芳娘像是赶一只苍蝇似的摆手说:“哪里看得出疼?老头儿总共就给了建桥十块钱,平常时自家买一袋苹果,给建桥一个,其他的贵红、秋红想都想不到。这么疼孙儿,不还是这么一毛不拔!”大家都笑。母亲说:“我以前看老头儿炒菜,连油都舍不得放一勺。前几年不是长江涨水咯,到处传要破坝了,大家不都是忙着把东西往大坝上抬。我看见你屋老头儿,挑着他平日攒下的两大罐油往大坝上走,走到半道儿上油罐翻了,油都泼到泥水沟里了。你屋老头儿拿勺子,一勺一勺连油带泥水都倒进罐子里。有人就说这个油吃不得咯,你屋老头儿还骂他想占便宜……”大家又是哄地一笑。
这边笑声未落,建桥又跑了进来,喊道:“细娘来咯!”秋芳娘起身,抖掉抹腰上的花生壳,准备往门外去接,玉桂娘已经走了进来。秋芳娘让建桥去搬个椅子过来,玉桂娘说不用了。她铁青着脸,眼眶里蓄着泪,撑着门框的手一个劲儿地抖。母亲起身说:“玉桂,出么子事咯?”玉桂娘环视房间一周,大家都不敢说话,她的目光最终锁定秋芳娘。“说老头儿昨晚来放鞭炮的事儿是我出的主意……这话是么人说的?”秋芳娘又一次落座,从火盆沿上拈起一粒花生米,慢慢搓掉皮:“我没说。”玉桂娘又问:“说给老头儿的米和油缺斤少两的都是我做的手脚……这话又是么人说的?”秋芳娘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又拿起火钳把红薯翻了一个面,接着又给土豆翻了一个面。玉桂娘声音大了起来:“你说是哪个烂×嘴造的谣?”秋芳娘突然声音也高了:“我么晓得嘞?!你跑过来,就为了问我这个?”玉桂娘“啪”地拍房门:“不问你问么人?”她手扫了众人一圈,最终定定指向秋芳娘道:“你成心败坏我名誉是啵?我行得正做得端!”秋芳娘笑起来:“唉哟,妹哎!我为么子造你的谣?于我有么子好处?大家说是不是?”大家一时间都有点儿尴尬,母亲过来拉玉桂娘:“去我屋里坐坐!好多时没见你来。”玉桂娘没有动一下。
那场架吵到最后,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个站在房里,一个在房门口,互相指着对方骂。母亲和婶娘们劝了这个,又去拉那个。我和建桥躲到后厢房去,秋红趴在桌子上写寒假作业,她一只手拿着笔在草稿本上写字,一只手捂着耳朵。建桥让我跟他钻进被窝:“你看!晓得这是么子啵?”他递过来一样东西让我接着,借被角缝隙透过来的光,我细细打量这个从未见过的物件:钢质材料,银白光泽,比巴掌大一些,圆圆的一块,中间微凸,很像是母亲装针线的小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是不是很暖和?”见我点头,他小声地讲,“这个叫暖手宝。”我问是从哪里来的,建桥说:“我大姐给的。”我感叹道:“我要是有贵红这样的大姐就好咯。”建桥小声说:“这是专门给我细姐买的。大姐给我的是一百块钱压岁钱,我没让我妈晓得。”我吐了一下舌头。建桥又说:“我细姐不晓得几喜欢这个暖手宝哩,你看擦得几干净。上次我不小心掉到地上,她就打了我一顿……”不过这玩意儿虽好,也只有手那一块是热乎的,身子还是冷得发抖,我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建桥也跟着打喷嚏。打完后,建桥嘻嘻笑道:“你打的没我响!”我嫌弃地推他一下说:“脸离远点儿,鼻涕都快掉到我手上咯!”
我们还在闹着,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建桥悄声说:“细姐肯定觉得我们太吵咯。”又听到椅子的响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建桥“呀”一下:“细姐要打过来咯!”说着双手护住头。可是声音并没有往我们这边来,反倒是奔外面去了。我们从被窝里探头出去,秋红已经不在桌旁了。她的作业本掉在地上,笔也滚到了墙角。建桥迅疾把被子掀开:“咱们去看看。”说着,他拉我下床,跑出了房间。秋红正站在玉桂娘面前大声说:“你们有么子好吵的!都是我爷爷兴妖作怪!你们要吵去吵他!我都快烦死他了!”大家一下子收了声,唯有火盆子里烧炭的哔哔啵啵声。玉桂娘讶异地打量秋红一番,才说:“大人的事儿,细伢儿懂个么子……”秋芳娘紧接也说:“你赶紧回房做作业!”有婶娘咕哝了一声:“秋红说的是,争来争去还是老头儿太能搞事咯!”大家连连说是。建桥又忙拿起板凳过来,拉着玉桂娘说:“细娘,你坐哎!坐哎!”玉桂娘叹了一口气:“我累了,回去了。”说着走出了门。秋红也转身返回后厢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把大门关上,只听见风捶打着门板,发出狂躁的轰轰声。前厢房里大家都在发愣,秋芳娘拿火钳不断地翻红薯和土豆,翻翻抹抹眼泪。大家也没去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建桥进来,捏了捏火盆沿儿上烤好的几个土豆,确认不烫了,才拿起来握在手中,跑到后厢房,怯怯地叫:“细姐!细姐!……土豆熟了,你要不要吃嘛?”没有回应,建桥低头就着手啃起来:“刚烤出来,几好吃的!你不吃我就吃咯!”还是没有回应。建桥吃完了一个土豆,又贴着门听了半晌说:“细姐,你莫哭嘛。细姐哎!细姐……”门此时忽然打开,建桥冲我做了个鬼脸,让我也跟过来。我们到了房间,秋红趴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建桥拿着土豆也趴过去说:“细姐!你也吃一个嘛。”秋红忽地翻身坐起来,脸上还有泪痕:“莫来烦我!”建桥贴过来说:“你吃了我就不烦你。”秋红推了一下:“给最疼你的爷爷吃好咯。他不是管么子好吃的都给你!我从来没得到过他任何一样东西!”建桥咧嘴一笑:“还不是一样的。他给我吃,我就给你吃了呀!”秋红斜瞥了建桥一眼:“你懂个么子?你只晓得钻头觅缝地吃吃吃!”建桥又贴过来:“你吃一个嘛。”秋红没办法,把土豆拿过来,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自己小口吃了。
太冷了,我们都躺在床上,秋红在中间,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我们。一时间大家无话,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前厢房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和窗外的呼呼风声。隐隐的香气,从秋红身上漾过来,莫名地挠我的心。我感觉脸上泛红,身子发烧,还有一丝尴尬,便往边上挪了挪。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躺着,谁也没有觉得怎样,现在是怎么了,我没敢多想。秋红撇过头说:“你看样子要感冒了,脸这么红!”我说:“冷嘛。”秋红往另外一边掏了掏,很快一个热热的物件到了我手上:“你焐着!”我摸了摸,知道是暖手宝。建桥叫道:“我也要!”秋红劈头一个栗子:“要你个头壳!”建桥说:“你偏心。”秋红“嗯”了一声:“昭昭晓得做作业,你只晓得玩。我当然要偏心咯。”
建桥无聊,往空中呼气,白腾腾的一束,我也跟着呼。建桥嘻嘻一笑:“你的气比我的短!”我不服,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你看!比你的长!”建桥也深呼吸一口。秋红叹气道:“你们都初中生了,还这么幼稚!”建桥推秋红:“你也呼一个试试嘛!”秋红躲开说:“不要!”建桥凑过去,捏秋红的脸颊说:“试试嘛!试试嘛!”秋红没奈何,往空中长长地吐气。建桥笑了一声说:“没有爷爷呼的长!”秋红脸色沉下来:“莫在我面前提他!”建桥顿了片刻,说:“我从来没听你叫过爷爷。”秋红发出不屑的啧声:“我凭么子叫他?他是个老祸害!”建桥有点儿不高兴地抗议道:“他是爷爷!”秋红激动地反驳过去:“有爷爷偷自己孙女铅笔的?”建桥坐起来说:“么可能?!我不相信!”秋红冷笑了一声:“好多事情不想让你晓得。你没生之前,老头儿经常打妈,你肯定也不晓得咯。”建桥愣了半晌,才问:“真的打?”秋红比划了一下棍子的长度:“这么长的棍子打下去,妈当时就痛得叫起来,爸爸站在边上哼都不敢哼一声。”建桥摇头说:“你肯定骗人!我不相信!”秋红又说:“有一次,妈妈煮好了饭,端上来,老头儿直接把碗筷扔到外面去,不准妈妈吃饭……”建桥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我伸手去摇摇他,他泪珠滚下来:“你肯定骗人的。你讨厌爷爷,所以你要这么说他。”秋红把被子捂住脸,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你不晓得也好咯,反正是心疼你心疼到没得法子的好爷爷。”建桥躺下来,小声地抽泣。秋红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话。
母亲叫醒我时,我有片刻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再看旁边建桥正打着小呼噜。被窝里实在太暖,我真不愿意起身。母亲冰凉的手摸在我的脸上:“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是不是感冒咯!”我掸开她的手,想再次钻进被窝。母亲急了:“天都断黑咯,你再不起来,在人家屋里吃饭是啵?”秋红声音传来:“让他睡嘛,我家饭有的是。”我这才发现秋红已经起床,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拗不过母亲,我只好起来把羽绒服穿上。下了床,暖手宝还捏在我手里,不过已经不热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放下。母亲说:“回家给你一个热水瓶焐着吧。”秋红又说:“让他拿着吧,我看他八成是要发烧了。”母亲不肯,我只好把暖手宝塞回被窝。
走出房门时,我瞅了秋红一眼,她虽然坐着,脚却不着地,往前伸到一个小火盆上方烤,两只脚紧绷,袜子上冒出丝丝热气。我笑出了声。秋红看过来,脸上闪现出狐狸一般机警的神情:“你笑么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低头看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泥,而秋红的鞋子却那么干净。我觉得怪害臊的,便催着母亲快走。走出大门时,风小了很多,成片的雪花斜飞而下,地上都白了一层。我兴奋地喊:“建桥!建桥!下雪咯!下雪咯!”母亲呵斥道:“回去回去,你看你冻得鼻涕都出来咯!”我没敢作声。柴垛、菜园、房屋顶上,放眼望去,白净净一片。各家各户的灶屋上空炊烟被风撩动,渐次融到灰白的天空中去。我感觉又兴奋又虚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摸摸我额头道:“作死哦!我待会儿烧点儿姜水给你喝!”
三
生姜水喝下去后,我浑身一热,舌尖还辣。母亲还让我喝,我抗议道:“再喝,夜里又要起来屙尿!”母亲说也是,把碗搁一边,再用手摸摸我额头:“真有点儿烧了。”我撇过头,看窗外说:“明早我想堆雪人。”雪依旧在下,虽然是夜晚,也弥漫着一层微弱的白光。母亲说:“明早再说。”说着准备关灯离开,我拽住她的衣袖:“莫走。我有点儿怕。”母亲问:“怕么子?”听到我说老鼠后,她笑道:“几大的人咯!”说着又坐下来。我感觉我的身子浮在汪洋大海之上,时而起,时而伏,时而冷,时而热,但也不难受,反倒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灵魂像是飘出身躯外。但有母亲在,我就不会飘远。母亲说:“水还热啵?”灌满了热水的酒精瓶,搁在我的脚边,正暖我的脚底。我点头说:“热……秋红那个暖手宝也蛮好。”母亲笑道:“那是城里人才用的。”说到秋红,我把下午听到仁秋太打秋芳娘的事情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沉默片刻,说:“秋红当年生出来,差点儿就送走咯。你秋芳娘拼了老命才保下来,要不然又和……”母亲突然顿住:“哎哟,我跟你说这个做么事……”母亲起身要走,我央求她再讲,她不肯,关灯前,她补了一句:“这个事情你莫跟秋红说,晓得啵?她自始至终不晓得这个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一切感受都变得分外敏锐。雪花噗噗打着窗棂,老鼠又一次跑动起来。噗噜噜。噗噜噜。秋红现在应该睡了吧。我现在怀揣着一个关于她的秘密,像是在心里搁了一盆炭火一般,灼热滚烫。我的嗓子干得要命,想起身喝水,骨头却沉重得动弹不了。一阵莫名的悲伤感和无力感涌上来,猝不及防地,我哭出了声。门再一次被打开,母亲扑进来,身上连外套都没披上说:“你不舒服?”我觉得分外羞耻,想忍住不哭,可哭的劲头却越发地大了。母亲捏着我的手,给我擦眼泪,又摸摸我额头。我哽咽着说:“我没得事。你走哎。你走哎……”还没说完,我赶紧挣扎着起身往床边探头,猛烈地呕吐出来。吐完后,身子松软多了。母亲拿扫帚把我的呕吐物清理干净,父亲也醒了,跑过来看情况。母亲说:“现在去卫生所。”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医师都睡下了。”母亲坚决地说:“我不管,现在就去!”
父亲背起我时咕哝了一句:“咿呀,细鬼儿现在这么重咯!”母亲催道:“莫磨叽咯。”说着往我身上加披一件军大衣。母亲刚一推开大门,寒气一下撞在身上。雪光清冽,地上的雪层齐脚深。虽然有母亲撑开的伞罩着我们,雪片依旧斜斜啄到脸上,让人躲之不及。村庄睡了,去卫生所的路上,两排房屋都熄了灯。从父亲颈窝涌出的热气,越来越粗的喘气声,还有在雪地里趔趄的步伐,都让我羞愧。我想下来走,父亲立马答应了。母亲冲着父亲叱喝道:“你就晓得图撇脱!”父亲讪讪地笑了一声:“是昭昭要下来嘛。”母亲瞪他一眼:“伢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父亲只得继续背着我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村卫生所,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工夫叫醒值班的吴医生,谁知到了门口,里面还亮着灯。正在会诊室里就着火盆子烤火的吴医生接待了我们。给我量体温的等待时刻,母亲惊叹了一句:“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哦?”吴医生苦笑地摇头道:“本来是睡下咯,夜里八点多,你垸云松把我叫醒咯,我一看是他爸仁秋不舒服……”说着往走廊对面的住院病房抛了一个眼神:“现在仁秋还在挂水。”
高烧39度,吴医生决定让我打吊针。父亲刚把我背到住院病房时,靠窗那头立马起来一个人说:“昭昭病了?”说话的是云松爷。父亲点头说是,探头看了一下:“老头儿又不舒服?”云松爷“嗯”了一声:“闹了半天不肯打针。劝了好长时间,才让吴医师挂上水……”父亲把我放在床上后继续跟云松说话,母亲给我盖上被子。仁秋太那边传来呼噜声,母亲笑道:“老头儿睡得香。”云松爷跺脚哈气:“叫玉桂给我送件衣裳来,还不来!我脚都冻掉了!”母亲把军大衣递过去,云松摇手:“给昭昭盖。”母亲说:“年轻伢儿火气旺,怕个么事?!你莫搞感冒咯。”云松这才接过来穿上,父亲递给他一支烟,母亲脸一沉:“出去抽!”父亲和云松便走到外面去了。母亲悄声问我冷不冷,我摇头。卫生所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盖过了,有一股子腌臜气。身子一动,骨头生疼,大脑像是有个人拿着铁锤一锤一锤地砸,时刻想吐。但我不要呻吟喊疼。我已经不小了。
吴医生给我挂上了水后就走了,药水进入血管时寒沁沁的,母亲起身去外面找可以暖手的东西。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父亲跟云松爷的说话声此刻听来分外遥远。一切都离我很遥远。脑子里的锤子不肯懈怠地敲打,嘴里苦涩得要命,每吞咽一下,嗓子就疼一下。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如利剑一般划破沉寂的壳。人嘞?人嘞?妈个×的,人嘞?我费力地偏过头看去:仁秋太已经醒了,他半撑起身子,向我这边看过来。我想说话,发不出声音。仁秋太又一次躺下来,大声地说:“就等着我死,是啵?就等我咽气,是啵?妈个×的,没得一个人来望我一眼,是啵?”他说着说着,急促地喘气,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揉着心口,声音衰弱了下来:“哎哟……哎哟……就盼着我死……哎哟……”母亲此刻进来,见状又转身出去。云松很快跑了进来,仁秋太一见到他就劈头骂道:“等老子死咯,你再寻快活,要不得?”云松没有说话,垂着头立在那里,直到跟着进来的父亲忙着解释了一番,仁秋太这才歇了气,闭上眼睛。母亲把灌满热水的酒精瓶放在我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后,又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另外一个酒精瓶,我瞥见她悄悄塞给云松爷,但云松爷没有接。母亲略显尴尬地说:“还是热的。”云松爷手攥着拳头,贴在军大衣上,让我莫名地想起赌气的小孩。母亲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云松爷忽然转身往门口走:“我不管咯!我去叫老大!”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仁秋太的声音就炸起来:“滚!滚!”云松爷拳头猛地往门上砸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母亲推了一下父亲,让他赶紧追出去。
吴医生走进来时,见仁秋太还在骂个不停,便问母亲:“么回事哦?”母亲还未答话,仁秋太突然起身拔掉针头,说:“医师,我不打针咯。我回去咯。”吴医生赶紧上前阻拦:“躺下!躺下!莫乱动!”母亲把酒精瓶搁到靠墙的长椅上后,也上前跟着劝说。仁秋太穿得很是单薄,身子直发抖。他挣扎着想走,身子不听使唤,两条细瘦的腿打摆子一般。吴医生强迫他躺下来,重新扎好针,母亲帮忙盖上了被子,又去拿那酒精瓶,放在他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吴医生嘱咐了母亲几句,便又走了。房间里回响着仁秋太“哎哎哎”的叹气声,渐渐地变成了哽咽声。母亲坐在我旁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又不好说话。过了半晌,父亲进来了,他身后并没有跟着人。母亲问他怎么回事,父亲小声地说:“云松跑到云岭屋里去了,云岭死活不肯过来。两个人吵了一架。云松就转身回去了……”母亲探头看了一眼,见仁秋太那边没了声响,感觉是睡着了,问:“那这边么办?”父亲也看了一眼,悄声说:“还能么办……反正昭昭这个吊针,一时半会儿不会完。”
半睡半醒间,听到母亲催父亲的声音:“快把吴医生叫醒。”过了片刻,脚步声往仁秋太那边奔去。挂完两瓶水后,我感觉浑身松弛了好些,烧也退了不少,再挂一瓶,就可以回家了。而仁秋太那头水已经挂完了。吴医生披着件羽绒服,下身还是个秋裤,显然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拔了针,仁秋太想坐起来,吴医生拦住说:“你要做么事?”仁秋太咕哝了一声:“屙尿。”吴医生从床底拿出塑料盆:“外面几冷,你就在这里解决算了。”仁秋太摇手,还是要起身。站在旁边的父亲笑道:“没得么子哎!有么子怕丑的?”母亲也起身:“我去外面一会儿。”见仁秋太摇摇晃晃站起,吴医生叹口气:“真是个拗脾气。”仁秋太走了两步,腿一软,父亲忙去扶起说:“我扶你去。”仁秋太声音小小:“脚是木的,手也是木的……”吴医生把羽绒服给仁秋太披上:“快去快回,莫又搞冻咯!”
回来时,是父亲背着仁秋太。母亲问出什么事了,父亲说:“刚打完针,身体还是虚的。刚才屙尿,人差点儿倒在地上咯。”父亲把仁秋太放到床上,让他躺着,又给盖好被子。仁秋太扭头看窗外半晌。雪已经停了,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仁秋太突然掀开被子,坐在一旁的父亲忙问:“又要去厕所?”仁秋太说:“我要回家。”父亲问:“回哪个家?云松屋里?还是云岭屋里?”仁秋太说:“回我自己屋里。”父亲笑了一下:“你忘啦?前几年给云松盖房子,你那老屋都拆了。”仁秋太噎住了。父亲又把被子给重新盖好,问:“要不要来根烟?”我瞥了母亲一眼,母亲这次没有抗议。仁秋太接过父亲点好的烟,夹在手中,颤颤巍巍猛抽了一口,呛到了,发出一阵咳嗽声。父亲过去抚着他的背:“你慢点哎,没得人跟你抢。”仁秋太又吸了一口后,紧接着再吸一口,一支烟就吸到头了;扔掉烟头后,又伸手向父亲要了一根,点上,这次吸得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嘬。
父亲说:“莫怪我做下人冒犯,你都八十岁咯,脾气也要改改……”见仁秋太不吭声又说:“你说你把两个儿子都得罪了,自家日子也不好过,是啵?”仁秋太没好气地回道:“我凭么子要改?云岭和云松,没得我拼死拼活地做,他们娶得上媳妇儿?盖得上新屋?养得起子女?我管么子都给他们了!现在好咯,我没得么子给他们了,他们作践我起来……”父亲又递上一支烟:“他们的确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养你总归是养的……”仁秋太火气上来,猛地坐直,声音也高起来:“你眼睛是瞎了?!你看他们给我住的地方,后面那个偏厢房,平常时白天都黑黑的,窗户也是破的,你说我怄气不怄气?吃个饭也吃不安生,说我吃得多,想吃口肉,说没得钱,你说我难不难受?说是给我米和油,缺斤少两的,叫我么样说理的?我一个做上人的,还要为了这些事争,你说起火不起火?”父亲一时间无话。仁秋太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唯愿死快点儿!活着就是造孽……”语音刚落,又一次哽咽:“你看现在他们一个都不来!一个都不来!”母亲冲着父亲喊了一句:“你去叫一下他们。”仁秋太打断道:“叫么子叫?!叫么子叫?!我没得这两个儿!”
父亲还是去了,母亲这边安抚仁秋太躺下。等我这边水挂完了半晌,父亲才来,后面跟着云岭爷和云松爷。仁秋太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母亲冲他们点点头,过到我这边来,给我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裹上围巾。云岭爷和云松爷两人都沉着脸,父亲站在他们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你们家务事我没得发言权,但你们自家老儿还是要管的。你们这样,也莫怪外人会说闲话。”云岭爷点点头:“难为你了。你们赶紧回去吧。”父亲背起我往外走,母亲接过云松爷递过来的军大衣又给我披上。我回头看一眼房间,云岭爷和云松爷坐在长椅两头,各自缩着手埋着头,莫名地让我想起校门口的两棵塔松,相对而立,互不搭理。
四
母亲推醒我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出了一身的汗,浑身舒泰,肚子分外地饿。母亲早已备好了一盆热水,待我脱掉湿透的上衣后,拿热毛巾给我擦身子。我要自己来,母亲笑问:“晓得怕丑咯?”我没说话。母亲继续擦拭:“马上就好咯。起来吃饭,下午再去打一针。”我惊讶道:“还要去?我都好咯。”母亲把干净上衣递给我:“吴医师说了,再打一针巩固一下。”我换好了上衣,母亲把洗脸盆端走,好让我换内裤。去灶屋吃了午饭,父亲没在,不知去哪里耍了,母亲催我快去卫生所:“你先去打上,我忙完就过去。”雪已经不下了,天地之间一片莹白,麻雀在麦田里蹦跶了几下,又唰地飞溅到天上去。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有小孩子在塘边堆起来雪人。要是我没生病的话,此时跟建桥说不定已经堆起来一个了。村广播里播放着黄梅戏《女驸马》的唱段,我也跟着哼了起来。烧退后身子显得分外轻盈,连走路都飘飘然,踩在雪上的声音,吱呀吱呀,听起来也很悦耳。
到了卫生所后,还是打吊针,刚进到住院病房,建桥的声音立马响起:“昭昭,你么过来了?”还未等我回应,建桥一只手已经拽住了我的胳膊,连脸都凑了过来,笑意满满:“你来太好咯,我一个人待着没得意思。”半躺在病床上的仁秋太笑道:“噢,嫌弃我没得意思。”建桥忙跺脚说:“我没得这个意思!”仁秋太追问:“那你是么子意思?”建桥跑过去,坐在仁秋太身边,解释道:“你刚才睡着了嘛。”仁秋太没扎针的那只手捏建桥的耳朵:“你耳朵都冻红咯。”建桥往边上躲:“莫捏,疼。”仁秋太松开手,又要去摸建桥的脸:“你脸也冻红咯。”建桥早料到了似的,跑到床尾说:“爷,你今天都摸了五次脸咯!”仁秋太愣了一下,笑道:“细贼哎,你还这么算计!”建桥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问仁秋太:“我可以给昭昭拿个苹果吃啵?”仁秋爷往我这边扫了一眼:“你么晓得人家喜不喜欢吃?”建桥点头:“他喜欢!”说着从床边小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往我这边来,仁秋太身子急忙往这边探:“建桥哎,人家不舒服,你莫乱给人家吃。”建桥把苹果往我手上塞时,我瞥见仁秋太脸色不是很好看,没有去接:“太冷咯,我不想吃。”仁秋太显然松了一口气:“你看昭昭不想吃,你莫为难人家。”建桥疑惑地盯着我看说:“你不是几喜欢吃的!”我往昨天的病床走去:“我才没有!”仁秋太说:“人家不喜欢,你莫强求。你自家吃。”建桥赌气道:“我不吃!”转身把苹果放回去,然后往窗外看,“我爸爸还不来!”仁秋太问:“你要等他做么事?”建桥没说话,往玻璃窗上哈气写字。
我在床上躺好,吴医生给我扎针时,建桥又一次跑过来,蹲在一旁看。针头扎进血管那一刹那间,建桥咧嘴发出“呀呀呀”的声音。吴医生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就给你扎一针!”建桥赶紧跑开,等吴医生离开,才又凑过来问:“昭昭,你疼不疼哦?”我说还好。他细细看扎针的地方,有些羡慕地说:“我还没打过吊针!”我说:“几好玩的,你也试试。”建桥琢磨我脸上的表情:“我不要,你肯定骗人。”我问他:“我几时骗过你?”他想了片刻,摇摇头说:“你五年级的时候,骗我去女厕所,说里面没得人……”还未说完,我一想到他被一群女生骂出来的惨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建桥手指着我:“你看你看,是吧?”建桥忽然叹气道:“你们都骗我。”我问他还有谁,他说:“细姐!昨天他说爷爷打妈妈,我刚才问爷是不是有这回事,爷爷说根本就没得。”我抬眼看了一下,仁秋太在打盹,我小声说:“也许是你爷爷骗你嘞?”建桥坚决地回:“不!爷爷不会骗我。你们才是骗子。”
说了半晌话后,建桥往仁秋太那边慢慢磨过去,从床旁桌上摸出两个橘子,又大气不敢喘地踮着脚过来。他靠着我坐,剥掉橘子皮,一瓣送到我嘴里,一瓣自己吃。橘子又甜又冰,分外好吃,不一会儿我们就吃完了。他又去摸了两根香蕉,我们一人一根。听建桥说,这水果是他大姑上午过来探望时专程带的,仁秋太不吃,留给他吃。我没来之前,他就已经吃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其他的,他悄声凑到我耳边说:“我给细姐和你都留了……爷肯定舍不得。”我笑他太鸡贼,他做了个鬼脸。窗外又零星飘起了雪花,寒气如蛇一般从床脚爬上了我的身子。兴许是我在发抖,建桥问我:“冷?”见我点头,他立马搓搓双手哈一口热气,焐在我打针的那只手上,嘴里学着动画片的台词:“让神赐予你力量!”刚说完,我们一起笑出了声来。
仁秋太被我们的笑声吵醒了,抬头看一眼吊瓶,见还有半瓶,骂了一句,“娘个×,慢得出奇!”建桥喊道:“爷爷,你莫说脏话!”仁秋太啧了一声:“好好好……细贼管得真多……你过来。”建桥问:“做么事?”仁秋太回他:“几冷的,你帮我暖一下。”建桥没动,说:“爷,你有暖手宝!哪里冷?”我心头一动,往那边撩了一眼——果然在仁秋太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压着暖手宝。仁秋太又说:“我要是冷死咯,你舍得啵?”建桥说:“有暖手宝就不会冷死嘛。爷爷你莫吓我。”仁秋太没奈何,笑笑后,又闭上眼打盹。我这才悄声问建桥:“这不是你细姐的?”建桥凑到我耳边说:“今早我爸带我过来看爷,爷就说冷。给他热水瓶,他嫌太烫了,一定要细姐的暖手宝。爸就让我回去拿,正好细姐去她同学家了,我就拿过来咯。”我啧啧嘴:“你死定了。”建桥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那我该么办?”我还未答话,仁秋太那头忽然又说:“你过来,帮我暖脚。”建桥有点儿不情愿,还赖在我床上哼唧了几声。仁秋太声音大了:“细贼哎,你也不疼爷了?”建桥这才下了床,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挂到第二瓶时,母亲和秋芳娘一同来了。建桥此前原本坐在那边床尾,趁着仁秋太睡着,又一次跑到我这边硬挤上来,说是要给我暖脚,暖着暖着自己倒靠着我睡着了。秋芳娘见此,哎哟了一声:“这个细贼哎!”说着要把建桥打醒,母亲拦住笑道:“让他睡嘛。两人挤着,几暖和!”我点头说是。她们又特意往仁秋太那边探了一眼,相视一笑道:“打呼咯。”说着一起坐在长椅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鞋垫和针线出来,一针一针纳着。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安心过:建桥细细的呼噜声,像是金鱼在水里吐泡泡;纳鞋底时,针扎进布头发出噔噔声;母亲跟秋芳娘说悄悄话,小颗粒的言语声……我感觉眼皮愈发沉下去,沉下去,马上要进入香甜的梦之乡……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巨响,我恐怕已经睡下了。
准确地说,那声巨响来自门撞击到墙壁的声音。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吓一跳,建桥和仁秋太都惊醒了。母亲和秋芳娘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秋红。她气咻咻地喘气,扫了一眼房间。秋芳娘骂道:“你做么事鬼呀,把人都吓到了!”秋红大声地问道:“我暖手宝,么人拿走咯?!”我立马感触到建桥的颤栗,他刚想把头缩进被子里,秋红就已经冲了过来,猛地掀开被子,“建——桥,是不是你拿走咯?”建桥怯怯地回:“我没有!”秋红打他头,“不是你,是么人?你说你说,你拿哪里去了?!”秋芳娘上前来拉秋红:“你发么子神经呐?!”秋红推开秋芳娘,尖叫起来:“我要我的暖手宝!暖手宝!”建桥被打得疼不过,喊道:“是爷爷要!我拿给爷爷了!”秋红一下子收了声,盯向仁秋太。秋芳娘厉声说道:“秋红!你莫乱来!秋红!”秋红已经奔过去了。
仁秋太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倒是秋芳娘的叫声提醒了他,他坐起身,对着站在他面前的秋红,略带紧张地问:“你要做么子?”秋红伸出手说:“给我。”仁秋太挪了挪身子:“给你么子?”秋红坚持道:“给我!”秋芳娘走过来,手刚一碰到秋红的背,就被秋红转身扫一边去,“莫管我!”仁秋太紧紧压住暖手宝,盯着秋红。秋红说:“我的东西还给我。”仁秋太大声回:“这里没得你的东西!”秋红逼近一步,仁秋太喊道:“秋芳,你把你女儿管好!”秋芳娘正要说话,秋红抢着说:“妈,他平常时拿你的东西,你不也想要回来?现在我为么子要不得?!”秋芳娘弱弱地回:“那不一样……”秋红反问道:“有么子不一样!他就是一个小偷!”仁秋太立马火气大了起来:“我是你爷爷!别人都晓得买东西给爷爷,你不买就算了,还诬蔑我……”正说着话,秋红上前,猛地从仁秋太手底抽出暖手宝,转身迅速往外走。
仁秋太气得直拍床板道:“造反了是啵?!拦住她!拦住她!你个死女子!你是猪油蒙了心是啵?”快到门口时,秋芳娘奔过去,一把拽住秋红:“把暖手宝还回去!”秋红把暖手宝死死地护住:“这是姐给我买的!管么人都不准抢!”秋芳娘兜头扇了秋红一耳光:“你么这么不懂事哩?你读书读到牛屁眼去了?”母亲上来拦住秋芳娘:“算咯算咯……”仁秋太气狠狠地叫道:“打!往死里打!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上人的!”秋芳娘伸手去秋红怀里抠暖手宝,抠不出来,她又狠狠地打秋红的头:“你是个牛脾气是啵?”建桥跳下床,拽住秋芳娘的手喊:“不准打我细姐!不准打!不准打!”母亲也在旁边劝:“算咯算咯……”秋芳娘住了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抹眼泪。仁秋太骂道:“叫你莫给她读书,你看读个么子鬼?读成这样一个不孝子!”越骂秋芳娘哭得越凶,母亲急忙道:“仁秋爷,你少说两句噢!”秋红一直立在原地不动,她的脸红肿了起来,头发也被打得披散开,建桥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身边说:“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小声地哭起来。秋红横了他一眼:“哭么子哭?!有么子好哭的?!”建桥咬住嘴唇,极力地想忍住哭声,身子一抽一抽。
吴医生走进来,看眼下的光景,问了一声:“出了么子事?”话音刚落,秋红忽地把暖手宝往地上砸过去,当啷一声,暖手宝滚到我这边床底下,“我不要咯!我恶心!”说着转身往门外去。秋芳娘站起来问:“你要死哪里去?!”秋红转头看她:“你要受气你受去,我是受够咯!”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跑走了。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下来,连吴医生都有些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开门往外走:“你们小点儿声。”建桥抽泣得肩膀一抖一抖。母亲过来帮我把被子重新盖上。仁秋太又一次拍床板,喊道:“都想我死,是啵?我现在就去死!活着有么子意思,连个死女子都要欺负到头上!”秋芳娘扭头冲着仁秋太大吼了一声:“你闹够了没得?!一家人都要被你闹死!”不要说仁秋太,连我们都从未没见秋芳娘如此凶过。仁秋太罕见地没有再说什么,小小咕哝了两声,又躺下了。秋芳娘一把抓住建桥的手说:“我们回去。”建桥“嗯”了一声。母亲说:“你们先走,这边我照看。”秋芳娘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难为你了。”说着开门,跟建桥离开了。
母亲把秋芳娘落下的鞋底和针线收拾好,然后坐在我身旁继续纳着鞋底。仁秋太那边直叹气:“作孽哎!作孽!”母亲头也不抬地继续自己手上的事情。仁秋太又说:“当年要是把这个死女子送走,今天也不至于受这个气!”话音落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接住。我觉得有些尴尬,用手臂撞了撞母亲。母亲依旧不言语。仁秋太又叹了几声气,就不再吭声了。时间仿佛停滞住了,每一秒都感觉好漫长。好不容易等挂完水,天已经微微黑下来。仁秋太那边,吴医生正在换一瓶新的输液瓶;仁秋太想必是睡着了,任由他换,连句抱怨声都没有。趁着母亲走过去问吴医生还需不需要再打针,我赶紧蹲下身往床底下看,那暖手宝还在。
雪再一次下大了,我们吃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垸口时,迎面走来玉桂娘,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子。母亲拦住她,把下午的事情说一下。玉桂娘吐了一口痰:“他就是个老畜生!我把饭送过去就回来,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那里。”母亲说:“人老了,也可怜哎!”玉桂娘“嘁”的一声:“不晓得是上人可怜,还是下人可怜!”又说了几句话,玉桂娘继续往卫生所走去了。夜色渐渐深下来,垸里的屋子都亮起了灯。我闻到了各家各户飘来的饭菜香气。母亲问:“你饿了?”我点头,母亲说:“那我们走快点儿。你爸爸饭应该做好咯。”我一只手挽起了母亲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摸着暖手宝冰凉的外壳:果然是个好东西,摔得这么狠,一点儿磕伤都没有,只要再一次充上电,它就暖和了,那时候我就还给秋红……母亲突然问:“你笑么子?”我忙否认。此时风迎面刮来,母亲和我都一哆嗦。我说:“这恐怕是要有雪灾咯。”母亲“呸”了一声:“管么子还是往好方面想咯。老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唯愿来年是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