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一曲箫簧合奏,引出一段盛世情错。康熙十八年春,皇帝前往保定行围。是晚随驾的御前侍卫纳兰容若,听皇帝吹奏一曲铁簧《月出》大营远处有人以箫相和。纳兰听出吹箫之人是自己籍没八宫的表妹琳琅,情不自禁神色中略有流露。皇帝遂命裕亲王福全去寻找这名吹箫的宫女,意欲赏赐给纳兰。
不想福全认出琳琅就是皇帝倾心之女子,私下移花接木.另择他人指婚给纳兰,并将琳琅派至御前当差。待皇帝对琳琅情根深种时,方知她即是纳兰的表妹……
天意拨弄,一错再错,一路行来,风雪多明媚少,终是梨花如雪空寂寞。
作者简介:
匪我思存,作为国内原创都市爱情小说的领军人物,在80后及90后的女性读者群中倍受欢迎。以《佳期如梦》系列为代表,其创造出了独特的爱情小说风格,并影响了最近两年青春小说的阅读风向。匪我思存现已出版过11部作品,并在《南风》、《公主志》等多家知名年轻女性杂志发表过多篇短篇小说。
试读:
己未年的正月十六,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未正时分,终于下起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轻响。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工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近处院子里青砖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泼了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玉箸连忙转身放下帘子,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她走过去拿火钳拨火,不想火钳碰到炭灰堆里,却是沉沉的触不动,不由笑着说:“这必又是谁打下的埋伏,成日只知道嘴馋。”
话犹未落,却听门外有人问:“玉姑姑这又是在骂谁呢?”跟着帘子一挑,进来个人,穿一身青袍子,进了屋子先摘了帽子,一面掸着缨子上的雪珠,一面笑着说:“大正月里,您老人家就甭教训她们了。”
玉箸见是四执库的小太监冯渭,便问:“小猴儿崽子,这时辰你怎么有闲逛到我们这里来?”冯渭一转脸看到火盆里埋着的芋头,拿火钳挟起来,笑嘻嘻地问:“这是哪位姐姐焐的好东西,我可先偏了啊。”说着便伸手去剥皮,炕上坐着拾掇袍服的画珠回头见了,恨声道:“只有你们眼尖嘴馋,埋在炭灰里的也逃不过。”那芋头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烫得冯渭直甩手叫哎哟。画珠不禁哧地一笑,说:“活该!”
冯渭捧着那烫手山芋,咬了一口,烫得在舌尖上打个滚就胡乱吞下去,对玉箸说道:“玉姑姑,画珠姐姐是出落得越发进宜了,赶明儿得了高枝,也好提携咱们过两天体面日子。”画珠便啐他一口:“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没有那好命。”冯渭往手上呼呼吹着气:“你别说,这宫里头的事,还真说不准。就拿那端主子来说,还没有画珠姐姐你模样生得好,谁想得到她有今天?”
玉箸便伸指在他额上一戳:“又忘了教训不是?别拿主子来跟咱们奴才混比,没规矩,看我回头不告诉你谙达去。”冯渭吐了吐舌头,啃着那芋头说:“差点忘了正经差事,谙达叫我来看,那件鸦青起花团福羽缎熨妥了没有?眼见下着雪,怕回头要用。”玉箸向里面一扬脸,说:“琳琅在里屋熨着呢。”冯渭便掀起里屋的帘子,伸头往里面瞧。只见琳琅低着头执着熨斗,弯腰正熨着衣服。一抬头瞧见他,说:“瞧你那手上漆黑,回头看弄脏了衣服。”
冯渭三口两口吞下去,拍了拍手说:“别忙着和我计较这个,主子的衣裳要紧。”画珠正走进来,说:“少拿主子压咱们,这满屋子挂的、熨的都是主子的衣裳。”冯渭见画珠搭腔,不敢再装腔拿架子,只扯别的说:“琳琅,你这身新衣裳可真不错。”画珠说:“没上没下,琳琅也是你叫的,连声姐姐也不会称呼了?”冯渭只是笑嘻嘻的:“她和我是同年,咱们不分大小。”琳琅不愿和他胡扯,只问:“可是要那件鸦青羽缎?”
冯渭说:“原来你听见我在外头说的话了?”琳琅答:“我哪里听见了,不过外面下了雪,想必是要羽缎——皇上向来拣庄重颜色,我就猜是那件鸦青了。”冯渭笑起来:“你这话和谙达说的一样。琳琅,你可紧赶上御前侍候的人了。”
琳琅头也未抬,只是吹着那熨斗里的炭火:“少在这里贫嘴。”画珠取了青绫包袱来,将那件鸦青羽缎包上给冯渭,打发他出了门,抱怨说:“一天到晚只会乱嚼舌根。”又取了熨斗来熨一件袍服,叹气说:“今儿可正月十六了,年也过完了,这一年一年说是难混,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琳琅低着头久了,脖子不由发酸,于是伸手揉着,听画珠这样说,不由微笑:“再熬几年,就可以放出去了。”画珠哧地一笑:“小妮子又思春了,我知道你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放出宫去好嫁个小女婿。”琳琅走过去给熨斗添炭,嘴里道:“我知道你也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有扬眉吐气的一日。”画珠将脸孔一板:“少胡说。”琳琅笑道:“这会子拿出姐姐的款来了,得啦,算是我的不是好不好?”她软语娇声,画珠也绷不住脸,到底一笑罢了。
申未时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息了,只见那雪下得越发紧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银妆素裹,显得格外静谧。因天阴下雪,这时辰天已经擦黑了,玉箸进来叫人说:“画珠,雪下大了,你将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只怕等他们临了手忙脚乱,打发人取时来不及。”画珠将辫子一甩,说道:“大雪黑天的送东西,姑姑就会挑剔我这样的好差事。”琳琅说:“你也太懒了,连姑姑都使不动你。罢了,还是我去,反正我在这屋里闷了一天,那炭火气熏得脑门子疼,况且今儿是十六,只当是去走百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玉箸笑起来:“提那羊角灯去,仔细脚下别摔着。”
琳琅答应着,抱了衣服包袱,点了灯往四执库去。天已经黑透了。各处宫里正上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丁当作响划破寂静。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又冷又潮。
刚刚走过翊坤宫,远远只见迤逦而来一对羊角风灯,引着一乘肩舆从夹道过来,她连忙立于宫墙之下静候回避。只听靴声橐橐,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琳琅低着头屏息静气,只觉一对一对的灯笼照过面前的雪地,忽听一个清婉的声音,唤着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监:“停一停。”琳琅见是荣嫔,连忙请了一个双安:“奴才给荣主子请安。”
荣嫔点点头,琳琅又请安谢恩,方才站起来。见荣嫔穿着一件大红羽缎斗篷,映着灯光滟滟生色,她在舆上侧了身跟琳琅说话,露出里面一线宝蓝妆花百福缎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轻轻软软拂在珐琅的铜手炉上,只问她:“这阵子可见到芸初?”
琳琅道:“回荣主子话,昨儿我去交衣裳,还和她说了会子话。芸初姑娘很好,只是常常惦记主子,又碍着规矩,不好经常去给主子请安。”荣嫔轻轻点了点头,说:“过几日我打发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定省,只怕误了时辰,所以只说了几句话,便示意太监起轿。琳琅依规矩避在一旁,待舆轿去得远了,方才转身。
她顺着宫墙夹道走到西暖阁外,四执库当值的太监长庆见了她,不由眉开眼笑:“是玉姑打发你来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这里的谙达们着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来。”长庆接过包袱去,说道:“这样冷的天,真是生受姑娘了。”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气了,玉姑姑常念着谙达们的好处,说谙达们常常替咱们担待。况且这是咱们分内的差事。”长庆见她如此说,心里欢喜:“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谢,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全,特意打发姑娘送来。”琳琅正待要说话,忽见直房帘栊响动,有人打起帘子,晕黄的灯映着影影绰绰一个苗条身子,欣然问:“琳琅,是不是你?”琳琅只觉帘内暖气洋洋拂在人脸上,不由笑道:“芸初,是我。”芸初忙道:“快进来喝杯茶暖暖手。”
直房里笼了地炕火龙,又生着两个炭盆,用的银骨炭,烧得如红宝石一样,绝无哔剥之声。琳琅迎面叫炭火的暖气一扑,半晌才缓过劲来。芸初说:“外头真是冷,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似的。”将自己的手炉递给琳琅,叫小太监倒了热茶来,又说:“还没吃晚饭吧,这饽饽是上头赏下来的,你也尝尝。”琳琅于是说:“路上正巧遇上荣主子,说过几日打发人来瞧你呢。”芸初听了,果然高兴,问:“姐姐气色怎么样?”
琳琅说:“自然是好,而且穿着皇上新赏的衣裳,越发尊贵。”芸初问:“皇上新赏了姐姐衣裳么?她告诉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说:“主子怎么会对我说这个,是我自个儿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么琢磨出来?”
琳琅放下了手炉,在盘子里拣了饽饽来吃,说道:“江宁织造府年前新贡的云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里,并没有分赏给各宫主子。今天瞧见荣主子穿着,自是皇上新近赏的。”两句话倒说得芸初笑起来:“琳琅,明儿改叫你女诸葛才是。”琳琅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凭空猜测,哪里经得你这样说。”
芸初又问:“画珠还好么?”琳琅说:“还不是一样淘气。”芸初道:“咱们三个人,当年一块儿进宫来,一块儿被留牌子,在内务府学规矩的时候,又住同一间屋子,好得和亲姊妹似的,到底算是有缘分的。可恨如今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离你们都远着,连说句贴心话的人也没有。”
琳琅道:“何苦说这样的话,咱们隔得虽远,平日里到底还能见着。再说你当着上差,又总照应着我和画珠。”芸初道:“你先坐着,我有样好东西给你。”进里屋不大一会儿,取了小小两贴东西给她:“这个是上回表姐打发人来看我给我的,说是朝鲜贡来的参膏,擦了不皴不冻呢。给你一贴,还有一贴给画珠。”琳琅说:“荣主子给你的,你留着用就是了。”芸初说:“我还有,况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还要高兴呢。”琳琅听她这样说,只得接了。因天色已晚,怕宫门下钥,琳琅与她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回去了。
那雪绵绵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却晴了。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纸透亮发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翻个身,还以为是天亮了,怕误了时辰,坐起来听,远远打过了四更,复又躺下。画珠也醒了,却慢慢牵过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问:“又梦见你额娘了?”
画珠不做声,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嗯”了一声。琳琅幽幽叹了口气,说:“别想了,熬得两年放出去,总归还有个盼头。你好歹有额娘,有亲哥哥,比我不知强上多少倍。”画珠道:“你都知道,我那哥哥实实是个酒混账,一喝醉了就打我,打我额娘。自打我进了宫,还不晓得我那额娘苦到哪一步。”琳琅心中酸楚,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睡吧,再过一会儿,又要起来了。”
每日里辰正时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里来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画珠所属一班十二个人,向例专事熨烫。琳琅向来做事细致,所以不用玉箸嘱咐,首先将那件玄色纳绣团章龙纹的袍子铺在板上,拿水喷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问:“谁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画珠隔着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头,说:“好妹妹,我赶工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犹未答话,玉箸已经说:“画珠,你终归有一日要懒出毛病来。”画珠在花花绿绿的衣裳间向她扮个鬼脸,琳琅另外拿熨斗夹了炭烧着,一面俯下身子细看那衣裳:“这样子马虎,连这滚边开线也不说一声,回头交上去,又有得饥荒。”
玉箸走过来细细看着,琳琅已经取了针线篮子来,将那黧色的线取出来比一比。玉箸说:“这个要玄色的线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觉察失言,笑道:“真是老悖晦了,冲口忘了避讳。”画珠嗔道:“姑姑成日总说自己老,其实瞧姑姑模样,也不过和我们差不多罢了,只是何曾像我们这样笨嘴拙舌的。”玉箸哧地一笑,说:“你笨嘴拙舌,你是笨嘴拙舌里挑出来的。”因见着那件蜜色哆罗呢大氅,于是问:“熨好了不曾?还不快交过去,咸福宫的人交来的时候就说立等着呢,若是迟了,又有得饥荒。”画珠将大氅折起来,嘴中犹自道:“一般都是主子,就见着那位要紧。”琳琅将手中线头咬断,回身取了包袱将大氅包起来,笑道:“我替你送去吧,你就别絮絮叨叨了。”
她从咸福宫交了衣裳出来,贪近从御花园侧的小路穿过去,顺着岔路走到夹道,正巧遇上冯渭抱着衣裳包袱,见了她眉开眼笑:“这真叫巧了,万岁爷换下来的,你正好带回去吧。”琳琅说:“我可不敢接,又没个交割,回头若是短了什么,叫我怎么能说得清白?”冯渭说:“里头就是一件灰色江绸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开河,在宫里头,又不打猎行围,又不拉弓射箭,怎么换下箭袖来?”
冯渭打开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么?”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今儿万岁爷有兴致,和几位大人下了彩头,在花园里比试射鹄子,那个叫精彩啊。”琳琅问:“你亲眼瞧见了?”冯渭不由吃瘪:“我哪里有那好福气,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听谙达说的——”将手一比划:“万岁爷自不用说了,箭箭中的,箭无虚发。难得是侍卫纳兰大人夺了头彩,竟射了个一箭双雕。”话音未毕,只听他身后“唧”的一声,琳琅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灰色的雀儿,扑着翅飞过山石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里,碧空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静水,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不过极快的工夫,她就低头说:“瞧这时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听你闲磕牙了。”冯渭将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这衣裳交给你了啊。”不待她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从钟粹宫的角门旁过,只见四个人簇拥着一位贵妇出来,看那服饰,倒似是进宫来请安的朝廷命妇,连忙避在一旁。却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讶然道:“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头来,那贵妇也正转过脸来,见了琳琅,神色也是又惊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经跪下去,只叫了一声:“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头,见四太太示意,连忙双手搀起琳琅。四太太说:“姑娘快别多礼了,咱们是一家人,再说这又是在宫里头。”牵了琳琅的手,欣然道:“这么些年不见,姑娘越发出挑了。老太太前儿还惦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姑娘一面呢。”琳琅听她这样说,眼圈不由一红,说:“今儿能见着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气了。”一语未了,语中已带一丝呜咽之声,连忙极力克制,强笑道:“太太回去就说琳琅给老太太请安。”宫禁之地,哪里敢再多说,只又跪下来磕了个头。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说,只说:“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开来。半空便似散开了的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出了宫门,天已经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厮们上来挽了马,又取了凳子来,丫头先下了车,二门里三四个家人媳妇已经迎上来:“太太回来了。”四太太下了车,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见四太太进来,老太太忙撂了牌问:“见着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请了安,方笑吟吟地说:“回老太太的话,见着惠主子了。主子气色极好,和媳妇说了好半晌的话呢,又赏了东西叫媳妇带回来。”丫头忙奉与四太太递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萨,并沉香拐、西洋金表、贡缎等物。老太太看了,笑着连连点头,说:“好,好。”回头叫丫头:“怎么不搀你们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谢了座,又说:“今儿还有一桩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么奇遇,倒说来听听,难道你竟见着圣驾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还这样取笑,天底下哪里有命妇见圣驾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听了,果然忙问:“竟是见着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长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长高了,容貌也越发出挑了,还叫我替她向您请安。”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场。只可惜她没造化……”顿了一顿,说:“回头冬郎回来,别在他面前提琳琅这话。”
四太太笑道:“我理会的。”又说:“惠主子惦着您老人家的身子,问上回赏的参吃完了没有,我回说还没呢。惠主子还说,隔几日要打发大阿哥来瞧老太太。”老太太连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惠主子这样说,别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大太太、三太太自然凑趣,皆说:“惠主子如今虽是主子,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没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里疼她。”老太太道:“咱们家这些女孩儿里头,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争气,难得大阿哥也替她挣脸。”
正说话间,丫头来说:“大爷回来了。”老太太一听,眉开眼笑,只说:“快快叫他进来。”丫头打起帘子,一位年轻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这朝服,才叫英气好看。”容若已经叫了一声:“老太太。”给祖母请了安,又给几位伯母叔母请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问:“今儿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当吗?”容若答:“老太太放心。”又说:“今儿还得了彩头呢。”他将一支短铳双手奉上与老太太看:“这是皇上赏的。”老太太接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乌沉沉的?”容若道:“这是西洋火枪。今天在园子里比试射鹄子,皇上一高兴,就赏给我这个。”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还没出宫门就听说了,说是冬郎今天得了头彩,一箭双雕。不独那些侍卫们,连几位贝子、贝勒都被一股脑比了下去呢,皇上也很是高兴。”老太太笑得直点头,又说:“去见你额娘,教她也欢喜欢喜。”容若便应了声“是”,起身去后堂见纳兰夫人。
纳兰夫人听他说了,果然亦有喜色,说道:“你父亲成日地说嘴,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其实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别辜负了圣望才是。”容若应了“是”,纳兰夫人倒似想起一事来:“官媒拿了庚帖来,你回头看看。你媳妇没了快两年了,这事也该上心了。”见他低头不语,便道:“我知道你心里仍旧不好受,但夫妻伦常,情分上头你也尽心尽力了。”容若道:“此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了。”
纳兰夫人半晌才道:“续弦虽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终身大事,你心里有什么意思,也不妨直说。”容若说:“母亲这样说,岂不是叫儿子无地自容?汉人的礼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满人纳雁通媒,也是听父母亲大人的意思才是规矩。”
纳兰夫人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只去禀过老太太,再和你父亲商量吧。”
容若照例陪母亲侍候老太太吃毕晚饭,又去给父亲明珠定省请安,方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丫头提了灯在前头,他一路迤逦穿厅过院,不知不觉走到月洞门外,远远望见那回廊角落枝丫掩映,朦胧星辉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树玉蕊琼花,不由怔怔住了脚,脱口问:“是梨花开了么?”
丫头笑道:“大爷说笑了,这节气连玉兰都还没有开呢,何况梨花?”容若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却举足往回廊上走去,丫头连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盏灯笼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窗扇微微动摇。
他仰起脸来,只见苍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东一颗,西一簇,仿佛天公顺手撒下的一把银钉。伸手抚过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当年与她赌词默韵,她一时文思偶滞,便只是抚着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过片刻,便喜盈盈转过身来,面上梨涡浅笑,宛若春风。
他心中不由默然无声地低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里却只是苦雨凄风,万般愁绪不能言说。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