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1986年,保罗·索鲁在时隔六年后,再一次来到中国。
他既到了北京、上海等繁华都市,也抵达了黑龙江朗乡、新疆吐鲁番等疆界边陲。他走到中国大地上,与各种各样的人聊天,在上海人民公园英语角里练习口语的年轻人、想去做进出口生意的学生、刚刚经历过浩劫的知识分子……他用犀利幽默的口吻,一路吐槽不断,但也用冷静、理智的眼光,剖析中国人的性格,发现时代变迁下中国人的生活日常与思想变化。
从80年代走来,一路沧桑巨变,但我们当下的摇摆与困境也都似曾相识。
编辑推荐
★ “现代旅行文学教父”保罗·索鲁经典之作,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获奖作品
★ 影响何伟等一代旅行作家的先行者,比《江城》更早的外国人笔下的当代中国
★ 22条跨越东西南北的火车路线,长达一年的深度之旅,观察中国大地上的千百风貌
★ 激荡传奇的80年代,在一个 个平凡中国人的生活里,捕捉时代的发展轨迹
★ 冷静剖析,也刻薄吐槽,跟随犀利幽默的毒舌作家,发现中国人的集体性格与时代变化
获奖记录
1989年 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
推荐语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记者,总能问出你心中的问题……他有艺术家的天分,可以化平凡为神奇。
——《独立报》
《在中国大地上》记录了保罗·索鲁在中国一年的旅行见闻,他在途中极尽毒舌之能……出于强烈的好奇心,他不停地同陌生人搭讪,比如气质忧郁的方先生和登山家克里斯·波宁顿。但最重要的是,这本书让也我们更加了解作者本人——如果你想足不出户就游遍天下,他就是你最理想的旅伴。
作者:
保罗·索鲁( Paul Theroux, 1941— )美国知名旅行作家、小说家。1963年大学毕业后,到非洲马拉维、乌干达做老师。1968 年,在新加坡大学任教。1970年代初,和家人移居英国。现定居美国,并仍四处旅行。保罗·索鲁著作颇丰,火车旅行文学更是久负盛名,曾荣获英国惠特布雷德文学奖、托马斯•库克旅行文学奖。代表作有《火车大巴扎》《老巴塔哥尼亚快车》《英国环岛之旅》等。
试读:
第一章 开往蒙古的列车
中国大得令人称奇,几乎自成一个世界。那里的人曾经把自己的帝国称作“天下”或者“四海”。如今,人们去那里的理由各式各样:买东西、度一周假,或者仅仅是因为机票价格还不错。我之所以决定去,是因为有一年的空闲时间。听说有的中国人以为“老外好骗”,我偏要来挑战一下。于我而言,第一个目标就是完全通过陆路到达。然后,我想在那片土地上停留一段时间,走遍全国。
我选择了铁路。当时我正好在伦敦,而铁路是从伦敦去北京的最佳方式。我读过不少有关中国的现代游记,但几乎每一篇都会谈到因为时差问题而乐趣大减,那种既疲惫又失眠的感觉实在难受。到过中国的人,不论是认真的旅行者、匆匆一瞥的观光客,还是四处搜寻廉价商品的淘货者,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在那里太累了”。在这个国家,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这更让你疯狂地想坐下来歇歇。中国人不就是这样吗?他们永远在四处奔忙。即使中华文明历经了延绵五千年之久,他们也还是那样。中国历史告诉我们的经验之一,就是她的人民总是不知疲倦、步履不停。
1980年冬天我曾去过中国。当时那里看起来黯淡萧条,所有人都穿着宽松的蓝套装,到处都是红色条幅,上面写满没有说服力的标语。
如果你问:“在这样的冰雪天里,这些人怎么能只穿着布拖鞋?”那么会有人告诉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幸运了,过去他们连鞋都没得穿。煤烟和灰尘把环境弄得阴沉沉的,路边几乎看不到树木。我本想去那看鸟的,结果只看到了乌鸦和麻雀,还有脏兮兮的鸽子,就像长翅膀的老鼠在天上飞来飞去。
那时,中国人会伸手指向远处,穿过绵绵细雨,泥泞道路尽头的工厂正噗噗地冒着浓烟;有人在弯腰拉着装满生铁的木车。他们会告诉你:“这里过去全是妓女、坏蛋和赌鬼,霓虹闪烁,歌舞升平。”在他们看来,你该为这些罪恶和轻浮的远去而高兴,并为那些工厂着迷;但我只是叹了口气。年轻的妇女不是在磨坊里耗费青春,就是在木织机上磨蚀纤指,要么就在精工刺绣上损耗视力。而且,他们待客的饭食不对我胃口。
从中国回来的美国人会说:“那里有针灸!没有苍蝇!不用给小费!他们会把你用过的刮胡刀片还给你!那里的人工作非常拼命!他们还吃猫肉!可真快活!”美国人还对毛主席表示赞许。
但据我兄弟吉恩说,那都是过去了,他告诉我如果现在不去中国,那就太傻了。中国已经完全变了样,并且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作为一名律师——众多新兴职业中的一种,从1972年算起,他已经去过中国109次了。这次我打算春天过去,从各种意义上讲,“春天”也都意味着新的开始。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将要看见新的人,新的风景,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并享受默默无闻的乐趣。这次旅行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效仿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2所说的,“如果可以当天来回,我并不介意去中国看看”;另一种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我的想法是从伦敦上车坐到巴黎,此后一直朝德国和波兰方向走,也许会在莫斯科停下,取道西伯利亚大铁路,在伊尔库茨克3下车,换蒙古纵贯铁路,在乌兰田托4度过五月。关键是,我要搭开往蒙古的列车去中国,这趟车将缓慢穿越亚洲宽阔的前额,然后继续南下,抵达它的双目之北京。
* * *
我想那样去蒙古应该比较轻松,并且会给我一种成就感。路上我可以看看书,做做笔记,按时用餐,不时望望窗外的风景。我想象自己在某个卧铺隔间里读着《埃尔默•甘特利》5,一边听火车汽笛声在大草原上回荡,一边想:很快我就会在那儿了。这时我会拉拉毛毯盖住身体,只把脑袋露在外面。然后有一天我拉开窗帘,看见一头牦牛立在浩瀚的黄沙中,我会知道那就是戈壁滩。大约一天以后,窗外又变成绿色,人们头戴斗笠,双膝深陷在稻田里。总之就是这类景象,然后我会走下火车,深入中国大地。
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也从来不会如此简单,因此我有必要写本书来解释。我很幸运,一开始就想错了;旅行者的叙述,实质上都是关于“被误解”的故事。我设想从伦敦出发,通过八趟火车到达中国边境,并认为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一但结果表明,这是一趟离奇且充满意外的旅程。有时候这似乎才像是真正的旅行,途中满是光怪陆离的发现和乐事。但更多时候,我就像在伦敦脚下一滑,跌下了一段长长的楼梯,这楼梯没有尽头,仿佛是出自哪个超现实主义画家之手。我就这么落下去,嘭——嘭——嘭——,穿过转弯的平台,又继续往下落,嘭——嘭——嘭——,直到绕过半个地球。
我并非一个人上路,而这可能正是原因所在。我在伦敦报了个旅行团,老老少少大概二十来人。我心想:可别让他们注意到我,只要悄悄地钻进这群人里,随他们一起出发,我就可以看雨雪敲打车窗,安静地微笑,小声地说话。我跟团旅行的经验不多,连最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比如英国人报团是为了省钱,卡思卡特夫妇这样的老夫妻会告诉你:“去年我们坐火车去印度,旅途太愉快了,在伊朗的时候,我们还在车厢后面泡了好几杯茶呢。”我不知道英国年轻人跟团去布拉茨克水库6这样的地方,是为了喝廉价的伏特加喝到大醉,也不知道东欧的杂语喧哗,都要归功于从伯明翰过去的护士们。
美国人参加旅行团则是为了认识别的人,他们会给我看在别处旅行时拍的照片。
“戴草帽的是沃特米尔斯夫妇,他们来自圣地亚哥,超级可爱,现在还会给我们寄圣诞贺卡呢。我们是在加拉帕戈斯群岛7旅行时认识的,现在他们都当爷爷奶奶啦。那个就是他们的儿子里奇,在半导体行业非常有名。”
美国人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购物,似乎买东西就是他们旅行的全部意义。老实说,这点我以前真不知道。它就像任何其他事情一样,是个不错的理由,起码比去苏联喝个酩酊大醉好多了。旅行团里还有澳大利亚人,但不管你在世界上哪个角落见到他们,总觉得他们是在回家的路上。
关于旅行团还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人们全无隐私。几乎从第一次照面开始,大家就在不停地交换名字和个人信息,如果你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还会一直提醒你。团友中大部分都是夫妻,比如卡思卡特夫妇、斯库恩斯夫妇、西里尔和布格•温克尔、韦斯特贝特尔夫妇、维特里克夫妇以及格尼夫妇;也有单身的,这些人看起来都有点落寞、茫然又过于心急,比如威尔玛•佩里克、莫里斯•李斯特和他的朋友基克——这个加利福尼亚老人叫自己“瞎子鲍勃”、笑眯眯操着伦敦腔的阿什利•雷尔夫,还有一个人,大家只知道他叫莫托尔。威尔基小姐不苟言笑地站在那里,她来自爱丁堡的莫宁赛德8。诺尔斯先生是我们的领队。大家叫他克里斯,叫我保罗。他们更喜欢直呼别人的名字,从没有人问过我姓什么。
在伦敦的时候阿什利•雷尔夫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到香港,他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中国有个城市叫香港,我听说那里有地方可以用乳胶给你下面那玩意儿做仿真模型,一个大概要五英镑。”
莫里斯•李斯特来自亚利桑那州,和他一起旅行的是他的老战友,这个战友嗓门大得很,他坚持让我们叫他基克。基克打过仗,他的颅骨中植入过一块金属片。莫里斯和基克的夹克和鞋子都非常相配,并且戴着同款软帽。这两个美国老兵快七十了,虽然他们脾气都不太好,但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似乎一致。
基克说:“我以前从没来过欧洲,是不是很惊讶?我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了二十年,但从没见过欧洲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去过中国,四十六岁时,我到过青岛。”
他的牙齿歪歪斜斜,笑起来凶巴巴的。我问他去欧洲最想做什么。
“去看《蒙娜丽莎》,”他说,“还有,尝尝那里的啤酒。”
“我听说中国干净得一尘不染。”里克•韦斯特贝特尔说道。
威尔基小姐反驳说:“我怎么听说很脏。”
为了讨她高兴,里克说道:“但伦敦挺干净。”
“谁说的,伦敦简直一片狼藉。”威尔基小姐答道,并提醒他,她是从爱丁堡来的。
“我们觉得伦敦蛮干净的。”里克边说边握起妻子的手。他妻子名叫米利耶,今年六十三岁,脚上穿着一双跑步鞋。他们是那种典型的老夫妻,总是手牵着手,但你永远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在炫耀幸福,还是在携手挑衅这个世界。
“对你们来说当然干净,”威尔基小姐回答,“美国人的标准可比我们低。”
贝拉•斯库恩斯用她那澳大利亚西部口音哀怨地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威尔基小姐?”
“香港。”那老妇人说。
然后每个人都会想:还要忍受她一万英里(一万六千千米),整整六周时间,我的天哪!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 * *
斯库恩斯夫妇来自澳大利亚另一端的珀斯9。贝拉总是以他们平常到卡尔古利10的距离来估量旅程的长短。从伦敦到巴黎,相当于往返一次卡尔古利。到柏林的旅程,够他们“先去一趟卡尔古利,然后返回,接着再去一次”。去莫斯科的话,要走相当于七倍到卡尔古利的路程。有一次我听见她自个儿在那儿嘀咕,计算着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有多远,然后我听见她算完的时候又说了句:“然后再回到卡尔古利。”
我们四月份从维多利亚火车站出发的时候是周六,天下着雨,贝拉对她的丈夫杰克说:“这比去卡尔古利要近。”她说的是到福克斯顿11的距离。
我们那天在格罗夫纳酒店吃的早餐。美国人坐在一起;澳大利亚人坐另一桌;英国人坐了两桌;三位老先生则单独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一张单桌旁坐着一对夫妻,他们带着徒步装备,有双肩背包、斜挎包和相机。我边吃边想:有没有搞错?有位老先生一直盯着我看。他直勾勾打量我的方式让我很不自在,但后来我注意到他的眼镜片特别厚,也许他并没有在看我,只是想努力透过眼镜看清四周,就像雨天人们望向窗外一样。
上车后我坐他旁边。他说:“这次旅行对我来说可是件大事。我的眼科医生告诉我,我就快要看不见了,如果有什么事情想在瞎掉之前做的,就该趁今年去做。所以我要去中国看看,小伙子,我要不要一直睁着眼睛呢。我估摸着,嘿,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会好好享受的。”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绰号叫做“瞎子鲍勃”,他家在加利福尼亚的巴斯托。当我在车上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我是和一大群人一起上路的,但我却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接下来我所有能说的,也只有他们脸上的表情而已。但我们往往可以从别人脸上读到很多故事,他们的当然也一样。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可以看穿一切。
他们透过车窗望向外面的房屋,而那些房屋也还以同样的目光。火车旅行比较尴尬的一点是,沿途的房屋似乎都是背朝旅行者,你看见的都是后门、排水管道、厨房和晾晒的衣物,但这些比门廊和草坪更有看点。伦敦郊区之所以让人沮丧,并不是因为看上去脏乱不堪,而是它们永远都一成不变。欣慰的是能看到屋子里面,看人们怎么生活:男人在重新装修浴室,女人在喂猫,女孩儿在楼上梳头,男孩儿摆弄着他的收音机,正在读《每日快报》的老太太鼻子都快要贴到纸面了。我们乘火车从旁经过,却不给他们美好的祝福,这实在不厚道。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别人的观察之中。这就是铁路所带来的一个矛盾:旅客可以看见屋子里的人,但那些人却丝毫看不到车上的旅客。
穿越英吉利海峡的时候,我们的车开上了轮渡。莫里斯和基克从诺曼底登陆那天说起,追忆起了整场战役,以及美军怎样伤亡惨重。
四周的海水看起来是铅灰色的,它们不停地向轮渡袭来。东北方吹来的风寒冷刺骨。上岸时,吹过码头的风尤其大,我们步履艰难地走向海关,将护照送去查验。我们的行李也被查了一遍。
在布洛涅12,团里的人都在相互逗趣,他们喊着:“啊,上车啦!都上车啦!”然后,我发现身旁坐着个肥硕的英国女人,她一根头发也没有,戴着露指手套,说她正打算移民新西兰。这个女人名叫威尔玛•佩里克,大约三十二岁。她说她刚失去工作,看上去非常沮丧。我正打算用文字表达一下对她那颗秃脑袋的同情,这时她凑过头来问:“你在写什么?”
火车从巴黎开出时,那个名叫莫托尔的男人说:“你们也许在奇怪,我刚才在调车场的那些小路上干什么。”
没人好奇他在干什么,根本就没人看见他。那么,莫托尔在和谁说话?
“我在捡石头,”他说,“我去每个国家都会捡石头。跟你们说,这在很多地方是犯法的,比如南极。我从南极带了些石头回去,他们要抓到的话会送我去坐牢的。我在世界各地都捡过石头,加拿大啊,俄亥俄啊,伦敦啊。每一块都跟高尔夫球那么大。我已经有好几百块啦。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地质学家。”
《埃尔默•甘特利》里面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壁炉上的大石块之间散布一些小鹅卵石,有粉色、褐色,也有大地色,都是主教从世界各地捡来的。带你参观房间时,他会不停地告诉你,这块来自约旦的海岸,那块曾是中国长城的一小部分……那天早晨穿越英吉利海峡而来的凛冽东风,在皮卡第13留下了一层薄雪。四月的雪!它轻轻地覆盖在山坡上,就像长长的、被扯破的床单,泥土从下面穿透而出,形成黑色的条纹。这让平日乏善可陈的风景变得引人入胜,就像恶劣天气里的新泽西一样,房屋和栅栏的轮廓清晰可见,村庄因此显得更加立体,如果不是这样,它们应该很难给人留下印象。每个地方都变成了一幅小小的黑白肖像,定格在时空中。
我觉得这样的铁道线路需要有点变化。似乎这些山丘和村庄被太多过往的行人看过,以至于被那些目光磨去了光彩。中国吸引我的一个地方在于,它已经对外封闭了如此之久,即便是最普通的塔看上去也是新鲜的,而在遥远的新疆,旅行者还可以和马可•波罗有一样的感受,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外国人去过那里。但在这个人们频繁造访的法国北部,新鲜感已经慢慢被观光客和火车乘客的目光消磨殆尽:繁忙路线附近的大多数风景,都是千篇一律的简单样子,大概不久的将来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看它们了。
旅行团里的人还在相互熟悉。他们也会问我问题:我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为什么要来旅行?我膝盖上是本什么书?打算在巴黎做些什么?是不是第一次去中国?
我叫保罗,没有工作,我闪烁其词,而且波德莱尔14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一“真正的旅人只是这些人,他们为走而走”,“他们并不管为什么,总是说‘走!’”15此刻我身处亚眠16市郊,这非常适合用来表达我的心情。
对于那些问题,我想跟上次见到的一个男人学学怎么回答,那次在伦敦的晚宴上,他被一个好打听的女人问得七荤八素。
“求求你别问了,”他小声说,“我没什么有趣的事可以告诉你。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太糟糕了。”
但我没有那样说,因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六个月后那个男人自杀了,重复他的话好像不大吉利,而且也是对逝者的不敬。
那位名叫“瞎子鲍勃”的忧郁的老先生,笨拙地掀开旅行包的翻盖,他眼神太差,鼻子都贴到了搭扣上,然后慢慢掏出两卷厕纸。
大家问他带那个干嘛,因为这在欧洲显然派不上用场。
“准备带去中国用。”他回答。
我决定不告诉他,其实李约瑟17教授已经向我们证明厕纸是中国人发明的。早在十四世纪时,他们就在为皇家制造带香味的厕纸(大概七八厘米见方),而其他人如厕时,手边的任何纸张都可以拿来用。但那时候有些中国人已经懂得何为何不为。早在六世纪时,一位叫颜之推18的学者就写过:
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阿什利•雷尔夫说道:“他竟然要把厕所用的卷纸带到中国去!”卡思卡特先生说:“我觉得中国人听说过厕纸吧。”“他们当然听说过,很多人都听说过。但那里有没有呢,这倒是个问题。我打赌西伯利亚快车上肯定没有,那么你们觉得去蒙古的车上会有多少,嗯?”
现在没人再取笑他了。想到整个穿越亚洲的旅途可能都没有厕纸用,每个人都开始若有所思。鲍勃讲完话以后,整节车厢都弥漫着一股反省的味道。
抵达巴黎后,我们被一辆巴士接到了酒店。酒店位于第十四区,离某地铁终点站不远,它所处的区域和芝加哥或南波士顿的郊区并没什么两样。那里主要是战后建造的公寓楼,墙面本是亮堂的浅色,现在却变得灰乎乎的。这样的公寓太多了,而且楼与楼靠得太近,大家不禁问道:“这是巴黎吗?这是法国吗?埃菲尔铁塔呢?”巴黎市中心就像是被精心保护着的伟大作品,但这样的郊区却简陋而令人生厌。圣雅克地铁站附近那些冷冰冰的道路和高悬的窗户,似乎都是专为鼓励别人自杀而修建的。
有人告诉我(“这真有趣!”)萨缪尔•贝克特19曾经就住在这里的某栋公寓,并且在这生活过好几年。他那些怀疑我们的存在意义、道尽人生疾苦的故事和剧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我心想:怪不得!他们说他早上经常来我们住的这个圣雅克酒店喝咖啡。这个酒店挺新的,里面很干净,就像美国机场外边那些僻静的旅馆一样,人们住进来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选择。贝克特来这真是为了消遣?我穿街走巷,我潜伏在咖啡店,我祈祷着他的出现;然而,我什么也没看见。尽管如此,我仍然是有收获的。当人们从书里看到“萨缪尔•贝克特在巴黎经历过一段流亡岁月”,他们并不知道他所住的是位于32号大楼五层的一间狭小公寓,那是一栋很高的灰色建筑,里面的住户每天边看电视边等待着“戈多”。从那里要坐17站地铁才能到巴黎市中心,到左岸,还有那些博物馆。
我们去了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20,那里专门展出印象派画家的作品。我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地走,边听边欣赏那些画作。
在一间挂满西斯莱21作品的展厅里,理查德•卡思卡特说:“没有一幅是我喜欢的。”
我们经过了莫奈的《鲁昂大教堂》系列,他在画中将蓝色、紫色和玫瑰色调和在一起。
“我并不介意在家里放几幅这样的画。”维特里克夫人说道,格尼夫人也表示赞同,说要不是可能被抓起来,他们还想把这些画运回塔斯马尼亚!
在卢梭22画的《马背上的战争》前,里克•韦斯特贝特尔说道:“嘿,我喜欢这些。这些很好看,更像美国画家的作品。”
在梵高展厅,一个摇摇晃晃跟在父母身后的小朋友问:“他为什么会发疯?”
一小群人挤在一起看莫奈的《威尼斯大运河》。布格•温克尔边看边说:“那是大运河,那是圣马可教堂,叹息桥在那里,沿着运河往下就是。看,那个旅馆我们住过呢,不过那时候它肯定还不是旅馆。那条路我们走过,那是我们吃意大利面的餐馆,那是我买明信片的地方。”
天下雨了,后来下起了雪,这场雪让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安静下来。某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去柏林了。
* * *
那天清晨的巴黎潮湿而阴暗,马路清洁工和送奶工人在路灯下做着和往常一样的工作,当黎明刚刚点亮屋檐和烟囱管上方的天空,我们缓缓驶出了巴黎东站。我以为离开圣雅克街道后就再也见不到郊区的景象了,没想到却越来越多,并且更加阴沉可怕。团里的人们用脸贴着车窗,一个个都是震惊和幻灭的模样。这不是浪子们享乐的巴黎,甚至连克利夫兰23都不如。美国人全都注视着窗外。我们难以适应眼前的情景。美国人开发郊区的方式过于急促和廉价,导致它们难以经久不衰。我们料想到了那里的房屋会不断地倾斜和坍塌,然后被拆掉重建;而我们建设郊区的目的,也并不是要让它们永远屹立不倒,郊区的房屋寿命不会很长,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临时性的。但在法国的郊区,一座座别墅、一排排房屋和一幢幢公寓都坚固得很,而且它们实在太难看了。最可怕的一点在于,看样子它们好像要永远都不会倒掉。伦敦市郊的情况也一样:那么古老的房子,怎么可以看上去那么丑?
“那里曾经是战场,”我们跨越边境进入比利时的时候,莫里斯这样告诉我们。从穿越英吉利海峡时起,他就一直在讲战争的故事,“我有些兄弟就是在那牺牲的。”
他一直傻笑着望向窗外,那里尽是光秃秃的树木——那些年轻的白杨树就像是立起来的铁轨岔道和马鞭一样,还有灰乎乎的积雪和被河水染得漆黑的浮沫。
我还在读辛克莱•刘易斯,在书上的留白处胡乱做些笔记。
“在做笔记?”维特里克夫人问道。
我说不是。
“那么是写日记?”
我说也不是。
我讨厌被人观察。旅行的一大乐趣就在于你可以让自己默默无闻。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旅行团里每个人都很显眼,而一直沉默的那个人就成了大家的威胁。我决定用那种看上去像档案卡的明信片来做笔记,那上面有大片的空白。
那个光头姑娘威尔玛对我说:“我很多年没见过别人用这种明信片了。”
我告诉她,我要把这些卡片寄回家,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样她接下来就可以打听我家在哪里。
“我教点书。”我告诉威尔玛。
根据我目前的判断,这个团里应该没有喜欢读书的人,不会有人在午饭后硬拉着我滔滔不绝地谈美国小说,或者被我细致入微的观察吓坏。我喜欢说自己是老师。我喜欢他们用那种方式一边打量我一边想:可怜的家伙,他好像话不是很多,那么还是让他自个儿待着吧。
要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做个安静又谦逊的人,对我来说相当困难。这些人似乎都不是读书人,这很好,因为这样他们就不认识我了。但并不是说因此就可以什么都和他们说,即使是一丁点儿信息也不行。我告诉了威尔玛我刚好住在伦敦,然后不一会儿理查德•卡思卡特就走过来跟我说话:“我听说你住在伦敦……”
在那慕尔24,巴德•维特里克跟我说比利时比美国难看多了,我表示同意,说这里的确不忍直视,他说:“你说得对,保罗!”
等等,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午饭时,餐车上只有威尔玛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好像一开始大家都在躲着她,但自从我坐她旁边后,大家也都开始躲着我。她告诉我,她以前在伦敦的某个地方卖玩具,后来被解雇了。她还抱怨说新西兰人对于她移民这件事小题大做,但她还是要去那儿,也许永远都不走了。她说她喜欢挑战。
我们的车刚刚在列日25停下,我用笔把这个记下来。我觉得以后要多查一些与这座城市有关的资料,然后就可以这样写:
我们路过列日,这里的蕾丝和香肠都很有名,它是乔治•西默农26的出生地……
威尔玛说:“你怎么老是在写东西。”
“没有,没有啊。”我回答得有点急,此时我心想:别再看我了!
午饭后我打了会儿盹,然后被莫里斯的声音吵醒,他喊着:“嘿,基克,亚琛到了!”然后这两个男人就站在了过道上,将别人的路挡住。
车上的德国人明显被这两个大嗓门的美国人给惹恼了,他们一定很想把这两人丢出去。德国人好像不大能听懂莫里斯那种带鼻音的大声独白,他说他在二战期间曾参加过那场历时三周的亚琛战役27。这老泼猴儿竟然还是个解放者!现在他回到这里,被所有能听见他声音的人嫌弃,看来是罪有应得。
在科隆我注意到团里来了四个新人。他们是法国人,三女一男,一直待在一起。除了彼此交谈外,几乎整个旅途他们都没有和别人说话。他们老是争吵,但没人知道原因。大约一个月后,我在蒙古南部看见其中一个法国女人独自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那时我们刚吃过一顿冰冷的土豆和肥羊肉,简直令人作呕。
我微笑着,用友善的语气问她:“这顿饭太难吃了是不是?”
“旅行的时候我根本不在乎吃什么,”这个女人答道,“当然,在巴黎的时候我对吃的要求很高,要最好的才行。”
那就是她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
即便此刻在德国,我也可以看出那四个法国人都不是外向型性格。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一直都沉默寡言,不被各种问题骚扰的感觉很不错。漫长的一天快要结束了。我们路过伍珀塔尔28,这是座在山坡上堆起来的城市,到处是陡峭丑陋的住宅。接下来是翁纳,那里有许多矿渣堆。再走远一点就到了哈姆和居特斯洛,那就像是德国人成功地把整个印第安纳州缩小后放在这里的。雨水把比勒费尔德弄得阴沉沉的,我祈祷着夜幕降临,让它用简单的黑色把这样的景象全都掩盖。经济的繁荣使德国变得面目全非,整个国家被工业文明荼毒得萎靡不振。在明斯特行政区灰褐色的天空下,坐落着杜普•莱恩(Droop & Rein)和恩德勒•科姆普夫(Endler & Kumpf)这样的工r,那都是些令人绝望的名字。德国的这个地区完全没有树木,真是绝无仅有的凄凉。德国人是支持种树的,但有一半树木已经被酸雨毁掉,剩下的一半则遭到砍伐;它们已经被各式工厂的烟囱所取代。
那天早些时候,团里的人都像医院的病人一样在聊天。这趟旅行让他们既害怕又疲惫。他们不时打打盹,醒着的时候就问彼此问题。你睡得好吗?饭菜怎么样?晚餐是几点?他们已经开始互通肠道消化和排便情况了。他们相互汇报着自己的感受,是疲劳还是饥饿。
我密切留意着有意思的变化——开始尖叫的女人,胡子刮到一半就停下的男人,或者正在穿运动服的什么人。
我们在黑尔姆斯特29跨越边界到了东德30。火车在两排用带刺铁丝网做成的栅栏间穿行,车道和高速公路的宽度差不多。每隔几百码就有一个瞭望塔,可以望见那里明亮的灯光,还有士兵站岗放哨的身影。
过了边界,有一片战后才长起来的树林,树木还都很纤细,放眼望去林子里全是积雪和泥土,这便是此处的春光。在这看到的城市似乎远比西德那些要沉闷,但乡村却明显更加原始,树也更多,农场簇集在一起,道路上照明条件很糟。这里见不到很多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那样子确实很像农民。
我们在黑暗中抵达动物园火车站。(有人善意提醒道:“请看管好自己的包袋,这里到处是瘾君子。”)窗外灯火闪烁,车水马龙,团里的一些人因此觉得柏林是一座浪漫而生机勃勃的城市——他们将这里视为此行中最后一块文明之地。再往前走就是波兰,然后是苏联,最后是蒙古。柏林城里不仅充斥着欢乐和情欲,那里还有很多的书店和胖子。看上去它比美国富裕。
然而柏林对我来说就像个怪物,我不觉得它有什么有趣的。它是个奇怪的样本,是大都市精神分裂的特例,以至于它的狂妄和伪善都那么引人入胜。但它也是蠢货的天堂,很难想象有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后仍然神智健全。这是座古老的城市,它本身已经存在了700年;但在纳粹的统治下它分崩瓦解,由城市变成一种象征,然后演化成一个概念,经过“二战”后的反思,最终沦为谬论。现在柏林仍然是个很糟糕的概念,并且越来越糟。任何理智的人都会把它当作愚昧、任性和顽固不化的永恒例证。如果它不是那么可悲的,那起码是可笑的,因为纳撒尼尔•韦斯特31说过,没有什么比真正的荒谬更让人悲伤。
赫尔穆特•弗里林豪斯是杜塞尔多夫32人,他自己也是来柏林旅游的。他问我:“你想去柏林最有意思的地方看看吗?”
我表示想去。
他带我去了“西百”,一家巨型百货商场,全名是西部百货公司(Kaufhaus des Westens),但人们通常只叫它的缩写。他想让我看的是美食楼层,尤其是那些售卖精美昂贵食物的小摊和店铺。
“这可是新东西,”赫尔穆特说,“美食文化,人们简直对它着了魔。看见了吗?200种奶酪、40种咖啡、28种规格的香肠,这里既有素食,也有给养生狂人准备的健康食品,还有一家店专门卖鱼籽。”
那些美食精品店出售的都是虚有其表的食物,还有难以消化的稀奇玩意儿,所有商品都漂亮地陈列着,它们的包装炫彩夺目。甜点和果汁各色各样,光面包就有多达90种,盒装茶叶占据了一整面墙,意面的形状也应有尽有。乍看之下,那根本就不像吃的东西,而是像摆放得如同昂贵服装一般的专卖商品。如果有种东西可以称之为“设计师食品”,那说的就是这个。我看见了状如阳物的顶级大芦笋,每根上面都有标签,每磅价格约合12.5英镑。
在肉类专区,我对那种惊悚的氛围产生了兴趣。肉摊一个连着一个,全都摆满了大小块头的肉,那些光泽红润的鲜肉,都是被一刀刀小心翼翼地割下来的:有大腿肉、肩胛肉和后臀肉,也有蹄子和肘子,舌头被整齐地摆在架子上,心脏一律被放进盒子里,他们给胸脯肉扣上纸帽子,给猪头戴上褶皱的荷叶领。大部分肉类都是经过了这样的装饰,有点像戏剧中的扮相,这样一来屠宰或杀戮永远都会是你最后才想到的事。
来这里饱眼福的人要比真正掏腰包的人多,这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人们盯着某样食品,明明垂涎欲滴,却还要继续往前走(我听见有人说:“沃尔夫冈,快看那些鱼脸肉!”),食品被用来诱惑和挑逗顾客,搞得他们目不转睛、饥渴难耐,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最具现代性的情色描写,那些肉类尤其如此。
“有意思吗?”赫尔穆特问,“看到了这些,你就了解柏林了。”
我们正打算从“西百”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份德国报纸的号外,上面说美国飞机轰炸了利比亚。此前柏林有一家舞厅被炸,据说是利比亚恐怖分子干的,美国此举是为了报复。消息传得很快,德国年轻人已经开始聚集在欧洲中心附近准备游行抗议了,大概有三十辆警车停在选帝侯大街33旁边。警察们正从车上卸下运来的铁栅栏,将它们堆放在路边。
赫尔穆特对我说:“直到最近我们才发现,我们与美国人有多么不同。”
他言语间有些苦涩,于是我决定不去提醒他德国过去那些恐怖无比的行径。
“我认为我们轰炸利比亚,是因为自从人质危机34以后,我们就一直强烈渴望轰炸中东的某个地方,”我说,“最近几年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伊朗那样羞辱我们,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平复心情。我觉得一般的美国人可能分不清伊朗和利比亚,那里的人都被看作是无足轻重的、危险的狂热分子,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区分他们呢?”
“美国人也是那样看我们的吧。”赫尔穆特说。
“也不完全是。”我心想,如果他跟我提“二战”的话,我就说是你们先发动战争的。但是他没有。他说他觉得柏林非常奇怪而且守旧,这里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失业率也很高。他表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杜塞尔多夫。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用来采购食品,买了薄荷茶、雪利酒、巧克力和抗生素。第二天我们就到华沙了,这些东西在那可能买不到。游行在傍晚时分开始,约八千名年轻人高喊着反美口号,朝着选帝侯大街后面的美国文化中心,也就是“美国之家”行进。有流言说他们要放火烧掉那里。但大量手持防暴盾牌和催泪瓦斯的警察集结在那栋楼前,铁栅栏将他们和游行的人群隔开。暴动者乱扔石头,砸破美产汽车的窗户,还跟在身后追赶任何看上去像美国人的游客。
我错过了这场暴动,当时我正在位于俾斯麦大街35的德意志歌剧院里看《唐•乔望尼》36。此前我回到旅馆,但听到旅行团里的人正在为利比亚轰炸事件争辩时就立马离开了,我听见基克说:“那些混蛋的阿拉伯人是自作自受。”要一直听他们说这些吗?我问自己。似乎去听听莫扎特更好点。
我一个人去了剧院,然后发现旁边的座位没有人,这可把我高兴坏了,因为这样就可以独占整个扶手,靠在上面好好地欣赏这部优秀歌剧。但幕间休息之后,那个位置来了个年轻女孩,而且好几次在唐•乔望尼夸夸其谈或者唐纳•安娜唱歌的时候,她都在黑暗中盯着我的脸看。
“我见过你吗?”演出结束时她问我。
我说没有吧。
“我觉得见过。是在哪里呢?”
我察觉到了些什么,但没有说话。直到那之前我还在得意洋洋,因为团里的人丝毫没有发现我是个作家,而且还写了好几本关于火车旅行的书。我觉得他们如果知道真相,要么会变得拘谨,要么就会拉着我胡搅蛮缠。(肯定有人会跑来跟我讲:“老兄,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我对团里的一些人说我从事出版工作,对另一些人说我是个老师。我几乎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就在旁边听着,笑着,然后做做记录。当基克蛮横无理的时候,我眨了眨眼睛溜走了。我会赶在午饭结束之前,在大家还没有开始谈论自己时,就起身离开。我就是那个总是在人群中悄悄走开的人,一个大家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我就是那个一直拿着书看,让你们不想去打扰的人。我就是那个沉默、笨拙、无趣,穿着老旧的防水风衣,站在月台上胡乱吹着口哨的人。我对你们说的一切都表示赞同。你们几乎不认识我——实际上,只有在火车上看到我的时候,你们才想起来,原来我也踉你们一起在旅行,而即使这个时候,我也仍然很不起眼,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只是无害地在那里涂涂写写。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那女孩说,“没有吗?”
“也许见过吧。”我说,然后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太不可思议了,”她说,“我姐姐肯定不会相信的,你所有的书她都读过。”
这个女孩名叫蕾切尔•蒂克勒,我告诉她我正在去蒙古的路上,然后会去中国,是的,我打算就此写点新东西,我告诉她刚从伦敦过来,说完这些我觉得很解脱。“那你在美国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哦,是的,我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卡纳维拉尔角度过,那是个奇妙的地方。美国的生活和现在的旅行完全不同,这一路上我都在埋头做笔记。我什么都和她讲,请她喝茶,跟她聊到深夜,终于可以一吐为快。这样做没有任何风险。蕾切尔•蒂克勒和旅行团里的人不一样,她是个完美的陌生人。
告诉她这些对我来说有很多好处,因为我一直在旅行团中保持神秘,搞得像隐形人一样。我其实不想当一个穿着老旧防水风衣的、笨拙且无趣的人,对每一次谈话都避而远之,这没什么意思。一直保持沉默让我胸口闷痛。我渴望和他们讲关于中东的事情,如果他们给我一点点机会谈旅行的话题,我都会像《老水手行》37中的那个老水手一样攥住他们的手腕,激动地给他们讲我的故事。
蕾切尔独自来柏林,是为了研究与石棉危害有关的法律诉讼,这个领域的案件现在越来越多。她是一名来自纽约的律师,正在参加一个保险公司的会议,要阅读各种文件,并对资料进行评估。把一切都告诉她后,我带着更加坚定的决心上床入睡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俩就像一对偷欢的情人,或者说一夜情更为准确。那是一次柔情蜜意的相遇,我渴望诉说,而她善于倾听。第二天早晨五点,我又加入了旅行团,就像回到了许多远房亲戚身边。
* * *
我们搭火车到了柏林东站,在那里换乘去华沙的列车,现在我们正徐徐地驶向波兰边境。警察、海关官员、士兵——我根本分不清楚这些人——他们上车来检查我们的护照,要求查看我们的现金,然后在单据上签字。他们的工作真令人费解,而他们脚上穿的旧鞋子看样子也挺可怕。
从火车上看,波兰一片衰败的景象:生机全无的田野,老旧残破的公寓,坑坑洼洼的道路,以及满是灰尘的大型工厂。表面看来,这个国家已步入迟暮之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它却拥有我见过的最和善有礼的人民,他们由内而外都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历史上波兰不断被蹂蹒和占领的原因吧。
我的列车隔间里,还住着一同出游的祖孙三人:母亲、女儿和外孙。
他们从卡托维兹38来,那个女儿有着白净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迷人的秀发,仿佛一直在提醒我,波兰的年轻姑娘都美丽得无与伦比。
“别去蒙古啦,”埃娃说,“来卡托维兹吧,我带你去看些好玩的东西。”
她母亲翻着白眼说道:“她疯了,别理她。”
小男孩瓦特耶克一脸严肃,不声不响地坐着。有个波兰男人给他一个苹果,他收下了,但没有吃。那是另一回事了。在我看来,波兰人对彼此都非常谦恭友善;德国人在这方面就略逊一筹;而苏联人则完全不是这样。
埃娃说:“我们在芝加哥和新泽西都有亲戚,在洛杉矶也有。要不是他们,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他们寄钱给我们用,我想去他们那,去美国。或者去巴黎也行,我可以学法语。”
埃娃今年二十八岁,已经离婚两年了。她在一家银行的外汇部门工作。我告诉她我想在华沙贸易银行的账户里取点钱。她给了我非常详细的指导,包括银行的地址和电话。她跟我说这很容易。
当这一家人拿出午餐食用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些三明治和水果,于是我打开几瓶阿蒙提拉多雪利酒跟大家一起喝。
“蒙古那么远。”埃娃说道。她接下来的话好像是说给瓦特耶克听的,她说:“他要一路坐火车去蒙古!”“他们曾经来过我们这里,你知道吧——那些蒙古人。”
1241年的莱格尼察战役,发生地点现在离我们大约80英里。我们刚在兹邦申39停下。当时蒙古人完败德国与波兰人的盟军。
“什么人都到这里来,”埃娃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波兰现在一片混乱。”
车窗外,月台上有两个肥胖的白人工人正在给一个铁制长椅涂刷棕色油漆。由于刷得太多,油漆一直凝结成流往下滴,而且在涂刷椅子腿部时他们把油漆弄到了月台上。有几个波兰人不满地看着,但并没有说什么。那些人头上戴着宽边帽,手里拎着塑料公文包。大多数波兰人看上去都体重超重。他们不停地谈论着食物和粮食短缺问题,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食物是胖子之间永恒的话题。他们身上穿的是旧衣服,呼吸中带着面包的酸腐味,住所的墙面坑坑洼洼。
埃娃带着母亲和孩子在波兹南40下车,赶着去换乘开往卡托维兹的列车,但他们留了地址给我。
“到了蒙古给我们寄张明信片吧……”
我们的火车在科宁41延误了。这倒为我提供了便利,因为写字的时候胳膊可以不用摇摇晃晃了。我写道:
阴沉沉的四月,波兰,仿佛春天永远都不会到来——树木光秃秃的,枯萎的草地像破布一样,风寒冷地吹着,地面凹凸不平,公寓楼中满是湿答答的衣服,耕作过的田野里没有任何东西发芽,有个男人拉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在犁地,一帮人一起铲着灰,小溪和水沟里都是泥水,地里插着绑了塑料袋的木棍,用来吓唬鸟雀;如此单调乏味……但这就是四月的景象,此时的波兰看上去如此荒凉,连鸭子都无精打采,感觉就像要被淹死了,而鸡群则狂躁不安。再过一个月左右,一切就会不同了:春天将要来临,整个国家将开满鲜花。尽管如此,要是当个波兰人,这命运也还是够悲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