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王安忆的长篇《一把刀,千个字》从清袁枚的 “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进入,以一位淮扬名厨非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为叙述线索,他生于东北的冰雪之地,记忆却从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寄居的亭子间开始。古人道,礼失求诸野,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就如他精神世界的启蒙源自《红楼梦》《黄历》《易经》一样,不同地域间的舌尖上的美味,其实开阔出另外一番融汇了天地与自然体悟的精妙世界,而时代更迭与反复冲刷席卷下的个人命运与抉择,也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一把刀,千个字》先期在《收获》杂志发表,得到广泛的关注和好评,读者和评论者都被王安忆在本书中展现的人物、故事、内涵赞佩不已。思考的深沉,功力的深厚,情感的深潜,表达的精巧,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创作更上一层楼。
一把刀,故事从谁讲起? 千个字,写到哪里结束?
刀工秀气,字写深沉,在人间烟火的张力中,诘问、思辨、不断挖掘人性
“一把刀”,杀鱼斩骨,从上海到纽约,刀下无数佳肴。
“千个字”,花前月下,竹影如人,认不清,写不完。
来自中国的陈诚,靠一手厨艺在纽约法拉盛谋生。姐姐不时带美国男友来弟弟家吃饭,姐姐尖刻,弟媳爽快,二人时有言语较量。姐姐的男友知一二中文,似懂非懂之间常常插进点睛之语,令人或捧腹或惊诧。陈诚的父亲与一众朋友,闲聊中常有碰撞,带着老一辈的认真执着。
陈诚少小离家,寄人篱下,沉默内向。以往父母工作繁忙的时代,姐姐掌管家务大事,敢想敢做。父母的性格也如姐弟俩,父亲平稳持重,母亲活泼多思。一家人动静兼容,倒也和睦。
生活轨迹的改变与社会动荡相关,陈诚被送到上海和嬢嬢相依度日。孤僻的嬢嬢给了他文化的开蒙和谋生的本事,里弄的生活给了他可靠的朋友和意外的妻子。而消失的母亲,一直深刻而无形地对父亲、姐姐和他产生影响,给他们增添了许多故事,许多幸与不幸。多年以后,嬢嬢去世,陈诚回上海奔丧。睹物思人,抚今追昔,少年时的谜团不解自开,唯有感慨无法言说。
如果我们只是把《一把刀,千个字》看成王安忆得心应手、技艺纯熟的又一部力作,就有可能忽视这部长篇所要挑战的巨大困难:它是小说叙述的困难,也是今天这个时代言说和表达的困难。小说从纽约法拉盛海量匿名存在的一个扬州菜厨师起笔,追溯他从童年到中年的历程,时间推移,时代改变,地理空间一迁再迁,但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法消除生命中的一个黑洞:它是虚空,却无处不在。它是上一个时代的后遗症,英雄母亲决绝地飞蛾扑火,但代价绝不止于个人的牺牲——没有母亲的下一代,要用几乎全部的人生与这个后遗症的幽灵周旋、闪躲、抵抗、搏斗。王安忆真诚而锐利地来叩问、思考、辨证、描述,在革命、理想、信仰与油盐酱醋、请客吃饭、人间烟火的张力中推进叙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历史、时代、个人的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持久的创伤,由此成就的这部作品,不仅再次证明她创造力的历久弥新,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
——复旦大学教授 张新颖
作者:
王安忆
当代作家。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1977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69届初中生》《纪实与虚构》《长恨歌》《桃之夭夭》《遍地枭雄》《启蒙时代》《天香》《匿名》《考工记》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剧本等数百万字的作品。
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艺术奖接触贡献奖等。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试读:
第一章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阎锡山,盛世才,黄维,李宗仁,甚至周恩来和毛泽东。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扒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扒着人,关也关不上。飞机呢,一票难求,停机坪变成停车场,到底上等人,求体面,不会扒飞机。交通枢纽的景象是这样,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阔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这唯一的包房——走廊尽头横隔出来,没有窗,靠排气扇通风,说话间就充斥了叶片颤动的嗡嗡声。夜里十一二点钟,厨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锁上银箱也要走,交代给做东的先生:临走锁上门,钥匙带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对面,文玩的买卖。老板娘走出店,穿过夹道,带上门,留下这一桌人,接着吃喝。酒菜凉了,末座的那一个,即起身端到后厨加热,添些搭配,换上新盘,再端上来。这晚的主宾是国内来客,官至厅局,如今退位二线,主持文化计划,来美国考察同业,寻找合作项目,携随员一名,为末座之二。
这下首的两个,年纪差不多,少一辈,又身份低,就都多听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处,抬头相视而笑,渐渐就有话语往来,题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这一餐的重点在于“苏眉”,主人自带,专请名厨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厨告诉随员,“苏眉”名声响亮,好吃不过平常鱼类。那一个就问美国哪一种鱼类上乘。这一个想了想:要吃还就是深海的鳕鱼,内湖里的都差不多。随员“哦”一声,不解道:这么广袤的土地,物产不应当丰盛富饶?名厨笑了:你以为物产从哪里来?答说:天地间生养!桌面一击:错,是人!师傅指的是人工?年轻人问。另一个年轻人就要解释,上首的贵客早已经受吸引,停下自己的说话,问两个孩子争些什么。这时候,做东的先生作了介绍,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厨,姓陈,名诚。听起来好像蒋介石嫡系的台湾小委员长,其实无一点渊源。以出身论,倒不是无来历,他师从鼎鼎有名的莫有财,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也是大将军。这一番话说的,座上纷纷举杯敬酒。“大将军”自斟一个满杯,双手擎住:各位前辈随意。仰头干了,轻轻放下:淮扬菜正统应是胡松源大师傅,莫家老太爷才得真传,底下三兄弟则为隔代,硬挤进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孙子辈的。众人都笑起来,诧异这厨子的见识和风趣。笑过后,那主宾正色道:请教小师傅,湘、皖、粤、鲁、川、扬、苏锡常,等等,哪一系为上?小师傅笑答:请教不敢当,斗胆说句大话,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听者一错愕,然后四下叫起好来,不知真赞成假赞成,真懂假懂。贵客说:小师傅一定都尝过最好的了!小师傅笑着摇头。上边客紧着追问:修行人得不到真经,谁还有这缘分!喝了急酒,又赶到话头,小师傅脸上泛起红光,兴奋得很:这里却有个故事!人们都鼓掌,让他快说。
也是听我师傅说的——莫有财吗?有人发出声来。小师傅不回答,径直往下说:上世纪开初,沪上五湖四海,达官贵人,相交汇集,诸位前辈比我知道;茶楼饭肆,灯红酒绿,一轮方罢,下一轮又开头,俗话叫“翻台子”;饕餮大餐,剩的比吃的多,如何处理?打包!但不像今天,各自带回家去。那时的人好面子,觉得寒酸相,所以是打给包饭作,挣些余钱;包饭作的主顾又是谁?摆香烟摊的小贩、老虎灶送水工、码头上的苦力、黄包车夫——外地的暴发户到上海,搭一部黄包车,问哪里的菜式好,打得下保票,不会错!众人听得入神,说话人转过身,专对了末座的同辈青年:好东西是吃出来的!先前的讨论此时有了结果。座上客却还迷糊着,渐渐醒过来:小师傅的意思,今天人的品味抵不过昔日一介车夫?小师傅拱起手:得罪,得罪!贵宾嗖地起身:谁说又不是呢?古人道,礼失求诸野,如今,连“野”都沦落了。喝净残杯,散了。国内来的有自备车,企业或者政界都有办事处,专事送往迎来。其余的或开车或乘七号线,最后的人锁门,过去对面的店铺宿夜。只淮扬师傅一人,沿缅街步行向西而去。
陈诚并非真名实姓,这地方的人,叫什么的都有。诨号,比如阿三阿四;洋名,托尼詹姆斯;或者借用,也不知道何方人氏,只要和证件登记同样,证件的来路就更复杂了。陈诚,六〇年代初生人,籍贯江苏淮安。在中文没错,换作英语却差得远了,“籍贯”这一栏叫作“Birth Place”,出生地。可是,谁会去追究呢?外国眼睛里,中国人,甚至亚洲人,总之,黄种人,都是一张脸。反过来,中国眼睛看去,白种人也是一张脸,无论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正宗英格兰人,唯有自己族类,方才辨得出异同。七号线终点站,上到地面,耳朵里“嗡”一声,爆炸开各种音腔,上下窜行:江浙、闽广、两湖、山陕、京津、云贵川、辽吉黑、晋冀豫,再裂变出浙东浙西、苏南苏北、关里关外、川前川后,最终融为一体,分不出你我他,真是个热腾腾的汉语小世界。
尘埃落定,都听得见霜降的萧萧声。夜空充盈着小晶体,肉眼不可见,只觉得有一层薄亮。两边的店铺都关闭生意,暗了门窗。流浪猫狗回去寄宿的巢,垃圾藏匿在暗影。街面光洁极了,路灯起着氤氲,仿佛睡眠中的梦,他就是梦中人。
走过七号线站口,子夜最末一班地铁轰隆隆出发,法拉盛战栗着,下一班就是次日的凌晨。霜下得密了,一层一层,脚底变得绵软有弹性。这是一日里温度最低的时间,到摄氏零度以下。但他周身发热,方才喝下的酒在起效,还有席上的说话,更主要的,是静夜里的独步。白昼喧嚷的语音沉寂了,以能量守恒的原则,转换形态。那街灯下的浮云,就是;地面和墙面起绒的冻露,也是;错综交结的电缆绳,布在天幕上的图案;鳞次栉比的天际线,寒鸦扑打翅膀。一二个人影,迎面过来,到跟前又闪开,无声中的有声,遍地生烟。酒意退去,头脑逐渐清明,仿佛无限宽广,可容纳天地。他身心轻快,匀速走在弧度上,一步一步向后推,推,推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巨大的自转和周转,脚下就是地平线。封闭的球体忽破开小口子,一副挑子从他胸前横过,两座易拉罐的山丘。看不见担挑子的人,山丘兀自移动,消失于黑暗的闭合里。氤氲消散,晶体熄灭反光,天色比方才更暗。恰是此刻,他知道,晨曦将起。
走入横街,经过一片空地,来到十字相交的路口。火车从头顶驶来,头班七号线始发运行,明亮的小窗格子穿过几十米高处。窗格子里的人,往下看他们的街区,玩意儿似的!人是豆大一点,车是甲壳虫,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经过的空地,很快,又会拔出一幢、几幢、十几、几十,连起来,夹成街道。一条街道生一条街道,一个街口生一个街口,纵横贯通,就有新的面孔出入。新面孔变成旧面孔,然后变成新面孔,再是新换旧。这个循环自有周期,但没有谁去计算概率。七号轨交线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点大的小世界,就这么星移斗转,日生一日。
他掏出钥匙,开楼底的门,迈进前厅。声控灯亮了,照在两步见方的地砖上,一朵盛开的木槿,裂开一条细纹,看上去像花的茎。房子有些老了,但呵护得好,并不显旧。木制楼梯吱吱响着,他拿住劲,提着脚,生怕惊了邻居。这座三幢三层的连体住宅,最初是一名犹太人的产业。原先,这里的居民以犹太人为多,后来,渐次被中国人取代。建筑的式样呢,也从欧陆风格渐变成中国内地现代款,整体的简易中突兀出一种繁缛,比如镀金的塔形尖顶,四角飞檐,彩色马赛克墙面。由于取地的零碎,缺乏整体性规划,就东一处,西一处,凌乱得很,也因此积蓄了一股子烘热的烟火气。
向上盘旋,声控灯灭了,楼道的窗户却透进淡青的曙色,映着公寓门上的花体字。又摸黑两周,到了顶层,门里一片寂静。脱了外衣和鞋,蹑足走过玄关,直接在厅里沙发上躺下,枕着靠垫,拉开一条毛毯。远远的,又一列火车从七号线驶去,那一方一方的亮格子,仿佛印在眼皮上,明暗交替之下,他睡着了。
陈诚是名厨,但人们都知道,纽约华埠的餐馆不以技艺决胜负,相反,资质越高越难找工,因为薪金高。而华人的生意竞争向以价格战为模式,成本的核算就很关键,结果是中国餐的地位一应下滑。好莱坞枪战片,蹲守的警察手捧倒梯形的打包纸盒,操一次性筷子,挖出炒饭或者炒米粉,送进嘴里,都能嗅得到酸甜酱和葱姜的气味。为日常计,陈诚必得谋一份全职,做北美化的中国菜。但更主要的收入,又真正有上厨的乐趣的,是私人订制。家宴,聚会,公司招待,某餐馆为特殊客人设席。这样的单子虽不是时常有,但断断续续,时不时会来一单。法拉盛的新草莽,其实是个劫后残留。追溯到共和开初,民国政府定都金陵,守北望南,家乡菜打底,发扬光大,养成一脉食风。经改朝换代,时间流淌,再添上感时伤怀,离愁别绪,天地人所至,淮扬一系格外受青睐。他是有悟性的人,为旧人物办菜,就将那些改良的花哨全摒除,突出本色。干丝,熏鱼,糖醋小排,红烧甩水,油焖笋,腌笃鲜……有几样食材是他自备,从朋友的农场采购。
朋友是川沙人,农场起名注册“上海”,就可见出志向,要将长江三角洲的种植移到新大陆。美国这地方,遍地都是未开发,水土肥极了,种什么长什么收什么。青菜、黄芽菜、鸡毛菜、塌棵菜,形状完美,色泽鲜艳,可供美术家入画,基因却已经变异。江南的青菜,入冬后第一场霜打,进口即有甜糯。这里的,所谓“上海青”,脆生生,响当当,有些像芹菜,但芹菜的药味却又没有了。塌棵菜的生长称得上奇迹,按浦东菜农说法,唯有沪上八县界内,菜棵才是平铺着,一层叠一层,一旦离了原乡,便朝天拔起,脱离族类。“上海农场”里的塌棵菜并不信这个,紧巴着地皮。然而形同神不同,那一种极淡的殷苦,配上冬笋,再又回甘,无论过程还是结果,全然消失殆尽。这就要说到笋了,农场里栽一片竹子,雨后拱出尖子,剜出来,纤维纹理确是一株笋,可炖煮煎炒,横竖不出笋味!这土地还没有驯化呢,一股子蛮力气,就是缺心智!空运来的菌种,落地便归回原始,培出来的菇类一律是“mushroom”;豆腐还是叫“tofu”,吃起来却不像豆腐!陈诚和朋友真正折服水土这一回事了。好在,去乡久了,舌头的记忆难免含混,加上刀工、火候、作料、烹制,也瞒得过去。唯有一件物事,让陈诚苦恼了,那就是“软兜”。
大概只淮扬地方,将鳝鱼叫成“软兜”。扬帮菜没了它,简直不成系。反过来,没有扬帮厨子,它也上不了台面,终其一生在河塘野游。那清波涟漪,养育无数野物,野荸荠、野茭白、鸡头米——挑夫哼哧哼哧担上岸,水淋淋沉甸甸,一挂挂坷垃头,洗去泥,敲开壳,里面藏着晶亮一粒珠子——就这样,从原始阶段进入人类社会。他一直在寻找“软兜”。美国有那么多湿地,望不到边,飞着白鹭,照道理应该也有这种水生鳃科软体动物,可就是没有呢!细细想来,最终得出结论。从小处说,北美没有水田,旱地为主,也许,可能,很可能,鳝,即软兜,是和水稻共生;大处来看,新大陆的地场实在太敞朗,鳝却是阴郁的物种,生存于沟渠、石缝、泥洞,它那小细骨子,实质硬得很,针似的,在幽微中穿行。人类肉眼看不见,食物链上最低级的族群,就可供它存活。
前些时候,曼哈顿开出一家上海本帮菜馆,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菜单上赫赫然列着一道“清炒鳝糊”。消息传来,他有一时的震惊。静下来想,这食材无非来自两种渠道,空运和养殖。效果如何呢?找个闲日子,邀上开农场的川沙朋友,去到曼哈顿,按图索骥,品尝清炒鳝糊。
餐馆坐落在哈德逊河东岸,极昂的地价,原先是个法国餐馆,名声也不错,却收篷了,转手给这一家。转过街角,老远看见几个系围裙戴高帽的男人,依在红砖墙底下吸烟。其中有两张洋面孔,就有些戏剧感,仿佛演出开幕前的候场。新开张的餐馆,一改传统的圆桌面、红灯笼、龙凤雕饰、赵公元帅、招财进宝猫,代之以简约的现代主义。几何空间,黑白色调,角和边都是锐利的直线。壁上镶嵌着旗袍的图案、月份牌、老唱盘、香烟广告、默片女明星的照片,留声机里送出白光、周璇的轻吟漫唱,显然是为体现“上海本帮”的生活气息,却更隔离了,因为太符号化了。总之,与其说吃饭的场所,更像艺术画廊,走在里面真有些胆寒。引座的服务生带他俩到预定的桌子,落地的玻璃窗外正是河岸,跑步者奋力交替脚步,终于出了画面,再进来新的。管状的吊灯直垂下来,人脸一半明里,一半暗里,很有一些暧昧。两人相对苦笑,心里明白:高端路线的策略是,越不像中国餐馆越好。
在这近似肃穆的气氛里,他们不由压低声气,又要躲开脸面前的灯管,来回几句,索性不说话了。业内人心知肚明,上海本帮菜实是出力人的喜好,味厚色重,并不入流。开埠之后,海纳百川,吸取各路短长,最器重川扬两系。论到这里,陈大师傅不得不承认,这新码头有度量,没成见,所以才开得风气之先。每一系菜式,进上海滩,都不变中有变。就说“软兜”,沪人自成一道“脆鳝”,砧板上斩成寸段,拍上生粉,汆进热油锅,炸酥了,滚一层酱和糖。其实是糖醋小排的做法,但外焦里嫩,非“软兜”莫属。然而,终究有违淮扬的道统,也背离食材的本性。在他看来,油、酱、糖这三样,属烹饪的下策,至于日本发明的味之素,就更是末技。前三样到底来自天物,后者却离开自然到化学里去了。也是岛国出产有限,只得依赖工业。不过,他对日本料理的寿司是起敬意的,除日本米,任何一种都不能达到这般境地。办好身份后,并没有回中国,而是旅游日本,专去长野一带看稻田。起伏的丘陵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地块里,均匀地排列着秧行,仿佛一种织绣。农人们坐在衣带般婉转的土埂上歇晌,端着漆碗喝麦茶。他与他们问答几句,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但又像是都懂了。水面映着蓝天,白云在青苗之间游弋。喝水的人身上又蓄起力气,擦干茶碗,倒扣在漆盒里,再下田去。他就明白这稻米为什么种得好,因为惜物的心!
胡乱想着,菜上来了。雪菜豆瓣是瓶装的,烤麸是冷藏,熏鱼倒出其不意的好。中国内湖污染重,淡水鱼难得像这样没有火油味,酱料足,炸得透,糖色重,所以还是老三件。红烧肉是上海菜的主打,其实最平常,弄堂里每扇后门里都炖着它,高低在于猪肉。也许物种演变的关系,美国的猪肉,在向牛羊肉接近,有一股膻味。厨师显然是油酱大王,舍得下料。他猜想厨房距离比较远,端来的盘子都是半热,量又少,空气保持着清新,同时也是冷淡的。终于,清炒鳝糊登场了。没动筷子,他就笑了。别的不说,那一条条一根根,看得见刀口,而鳝丝是要用竹篾划的。也就知道,这食材来自当地养殖,新大陆的水土,所以肉质结实,竹篾也划不动。两个人各要一碗白饭,汤汁拌了划拉下肚。招来服务生埋单,是法国大餐的价钱,却也吓不退买家。八时许光景,上客已经七八成。大多是中国学生,年纪轻轻,出手大方。曼哈顿高档消费的主力军,没什么品位,就是潮流赶得紧,这类饭店专为他们开的。
吃过美国“软兜”,陈诚得出结论——美国依然没有“软兜”。
如他这样师出正传的大厨,在美国,即便国际大都会纽约,即便华裔集聚的法拉盛,终究是屈才的。同时呢,就能过一份闲适的生活。他并不是那种一心奔生计的人,从来没动过开餐馆的念头。他知道做老板的辛苦,挣的血汗钱。退一万步说,他还有手艺,就算黑着身份的时候,也没有失业过。他要求不高,有吃有住,口袋里有几个活钱,连那几个活钱都嫌累赘似的。每到节假,就去大西洋城。他爱玩二十一点,其实和小时候玩的扑克游戏“二十四点”相仿。二十四点只一副牌五十四张,以计算的速度为主,二十一点的牌数却多出数倍,人算外还有天算。博弈的乐趣就在于此,大概率,小胜出。他喜欢,但不沉迷,无论输赢,总是将手头的钱耗尽,一身轻松打道回府。所以,既不负债,也绝不会有盈余,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师师进入生活。
师师全名叫师蓓蒂,弄堂玩伴都叫她师师,连带着家里人也跟着叫起来。师师记得第一次看见陈诚的情形,后窗里的小孩,他却不知觉。幼年的日子在转移中度过,一会儿到这里,一会儿到那里。他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确定。有时候,人们称他“弟弟”,大弟、小弟;有时候喊他“兔子”,小兔、卯兔、红眼睛、短尾巴,这就变成诨号了。车窗前掠过的农田树木,船下浊黄的水,车站,码头,街道,房屋。还有人,触摸他的手,注视或者漠视的眼睛,背着他和当着他的低语,语音是清晰的。很奇怪,语音将这些片段连贯起来。高低的抑扬,疾缓的节奏,一些上下滑行,停顿,叹息似的气声。开始不携带任何意义,然后逐渐生出,仿佛繁殖似的,越来越盛;陡然间结束,新换一种,于是,从头来过。有的延时长,有的延时短,但都是从无到有,从生到熟,完整的周期。起先,几种语音呈现孤立的状态,各归各的;渐渐地,互相渗透,融会贯通。就在语音的更替交叠中,视觉的世界成形,有了初步轮廓。
那时候,他大约七岁,住在上海虹口的弄堂。这条弄堂由许多条支弄组成,支弄通向的马路,已经远离路政和邮政上的号码。熟悉的人,晓得如何从中抄道取近,所以,弄堂里人车来往,尤其上下班高峰,嘈杂得很。中饭后的一二点钟,则是寂静的,嬢嬢——他跟随生活的女人,嬢嬢午觉,他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他和嬢嬢住的亭子间在一条支弄末端的房子里,探出去,可望见一角街景。电线从梧桐树叶里穿过,停了麻雀。夏天,蝉的振翅声,当啷啷响。也有不午觉的大人,从支弄口的铁门底下,进来或者出去。两点多,接近三点,附近小学校就传来眼保健操的音乐,旋律轻松明快,越发衬托出午后的寂寞。照理应该上学的,可他不是迁来迁去的吗,到哪里报名读书呢?嬢嬢在家里教他识字,课本是一套绣像本《红楼梦》。字和句,他学得会,释解的道理,却听不太懂。比较认字,嬢嬢更热衷讲道理,上课就变得艰深起来。白皙的两颊上,浮起红晕,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着光亮,直视孩子的眼睛。他有点害怕,还有点害羞,不是为自己,是为对面的女人流露的感情,与平时淡漠的外表完全不像。他也不敢避开目光,以为那是对嬢嬢的不敬。看着她微微颤动的鼻翼,薄嘴唇上很神奇地长了一颗痣。在他的年龄,对岁数没有概念,所有人只分成小孩和大人。嬢嬢是大人里的大人,因为有威仪。个子比一般女性高,腰背挺拔,走路步子迈得很宽。漆漆黑的短发顺着耳廓弯到腮边,烧红的火钳夹成一个卷。头发的焦煳和着洗发膏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说不出香还是臭,却有一股热乎。嬢嬢的威仪更体现于——她不像大多数女人,拖儿带女,拉家携口,倒是像男人,独立天地之间似的,这就当归于单身的缘故了。
单身女人,和小孩子总是不亲近的。姑侄两人出去,嬢嬢从来不挽他的手,也不并排,而是一个前,一个后。前头的提一个小小的软皮提包,后头的则是草篮或者帆布袋。前面的那个,负责鉴定货色,衡量价格,交割买卖。后面的他,即时跟进,捆扎好的大包小包,逐一收起来。随着采买的进程,辎重增加,负荷超过承受度。他却有办法,两只手在身前交替抡着,速度慢下来。前面的人并无觉察,径直走自己的,很快看不见身影。留下他弯腰曲背,左右换手,仿佛做一种特别的体操。他忙碌着,依然可腾出余裕,观看街景。电车当当行驶,路轨在路面盘桓。记忆深处的一点沉积在向上浮,浮,浮到中途又沉下去,没有了。自行车络绎不绝,有爱美的人,在辐条上系一团红绿绒线,转成一朵盛开的花。和他一般大的男孩,滚着铁环,从身后赶上来,嘴里嚷着:让开,让开!女孩在地砖的方格子里“跳房子”,也是要他让开,带着生气的表情,就像缩小的嬢嬢。一架黄鱼车在马路中间飞驶,骑车人的两边肩膀轮番上下,有点像他,忍不住笑起来……终于走进弄堂,嬢嬢站在后门口,焦急地张望,她完全不明白重量和体力的关系。看到他交替着两手出现,松一口气,却也没有接一下的意思,只是等着他靠拢。男孩头上汗气蒸腾,让她缩了缩身子,侧身让过去,然后关上门。司伯灵锁一声碰响,那个活泼泼的世界阖闭了。
回到房间,袋子或者篮子里的大包小包一件件掏出来,摆在桌面的玻璃台板上,嬢嬢开始对账。四两白糖、半斤油、几包香烟、四团棉线——都是凭票供应——嬢嬢自语地说,他却入耳了,知道自己占用嬢嬢的份额,心里惭愧。除此而外,酱油、味精、香肠、酱瓜、豆腐乳、冰蛋——一种奇异的食物,蛋黄色的一方,常温下融化成液体,用来补充鸡蛋配给的不足。令人不解的是,既然鸡蛋有限,做冰蛋的材料又从哪里来呢?这时,嬢嬢计算的不是额度,而是钞票。这也是他没有的,依然分享了嬢嬢的利益。所以,对账的全程,他都低头看着杂货铺似的方桌,仿佛向这些物质致敬。钱数、票证、购买,三项对齐,接下来的劳动是归放。一部分送入楼下公用厨房的碗柜,一部分就放在亭子间,橱顶或者床底下。床底的藏纳十分丰富,纸板箱、泡菜坛、饼干筒、盖篮、鞋盒,分门别类。这时候,他就从方桌边上解放了,楼上楼下,登高爬低,一头钻到床肚里。漆黑中,各样盛器渐渐浮凸轮廓,呈现细节,最后,连角落的蜘蛛网都变得清晰,历历在目。他的小身子,在箱笼坛罐之间游走。嬢嬢的指令从很远的地方发送过来,小手一准能摸到那一个,一点一点腾挪,抱在怀里,匍匐着倒退出去,房间里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出门总在嬢嬢午觉以后,来去路程,采买和对账,差不多到四点钟光景,西行的太阳正好走到后弄,对面人家的窗扇没有扣紧,一摆一摆,夕照反射,变得锐利。
有一次,嬢嬢午觉醒来,房间里没有小孩子。以为他私自出去了,这是被禁止的。先是生气,随时间过去,依然不见人,就开始着急。下楼到后门张望,几个小姑娘在跳皮筋,嘴里唱着一支歌谣:“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随节奏踩着脚步,上下飞舞,前后翻转,皮筋缠起又松开。眼花缭乱地看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看见一个男孩没有?嬢嬢用手比着高矮。小姑娘们表情茫然地摇头,不明白这女人问的什么。其中一个,讨好卖乖还是恶作剧,说好像和过街楼的小毛去玩了。小毛是弄堂里顶顽皮的孩子,出得许多促狭的主意,胆子又大,敢想敢做。规矩大的人家都不让小孩接近他,他却有一股磁力,特别吸引不安分的人。久而久之,形成一个小社会。嬢嬢向前弄堂走去,心别别地跳,脑子里涌现危险的场景。没有人,弯进一条横弄,依然没有人。人都到哪里去了?照理是小孩子放学回家的时间。灶间的后窗和楼上的前窗里,无数的眼睛看着她,在一团麻似的弄堂里走来走去。她向来离群索居,过着一种近似秘密的生活。走出盘结的小弄堂,不知怎么到了临街的弄口,十几二十个男孩子,呼啸着迎面而来。嬢嬢仿佛被飓风拍到墙上,紧贴着背,头脑却保持着冷静,辨认其中的身影,没有她要找的人。先放下一颗心,随即又提起来:人去了哪里呢?走回去的路上,她想着这孩子的好处,听话、乖顺、聪明。可不是聪明的吗,要他做什么,没出口便懂了;读书呢,《红楼梦》里的章句,也懂个大概,她曾经被问倒过呢!林黛玉的爸爸给没给她钱?仰起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眉间宽宽的,嘴角也是宽的。笑起来,左颊旋出一个涡,可惜不经常笑。
至晚,孩子也没有出现。除了弄堂,再没什么地方是嬢嬢想得到的。采买日杂食品的店铺,分散在几条街上,还要穿越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想他是不敢去的。连她自己也怕怕的,汽车喇叭都会惊一跳。所以,只能坐在床沿发愁。后弄里弥漫起油烟气,热锅噼啪爆响,她却没有烧晚饭的心思。对面玻璃窗上的反光收起,一眨眼,就暗了。懒得起身开灯,由着房间黑下去。静寂中,忽听身下有窸窣声,以为老鼠作祟,纵身一跃,站到门口。回头再看,就见床单波动着,手脚并用爬出一个人。暮色里,一大一小对视着,仿佛头一次看见。嬢嬢摸到门框边的拉线,灯亮了。
孩子低头搓着手,手上沾了灰,身上也是灰,还有一点蛛网,脸上污渍斑斑的。嬢嬢低声吼道:不要动!他不动了,垂手立在原地,等嬢嬢端起热水瓶,倒进脸盆,再从铫子里加一些凉水,浸入毛巾,敲敲盆沿,要他过去的意思。灯光里,嬢嬢看见他脸上的污渍,其实是泪痕,这孩子哭过了。她恨不能替他洗上一洗,将耳后、颈脖的积垢一并洗净。可是她不习惯和小孩子肌肤接触,她怕他们。养育的经历在她是模糊的。小孩子就像特别的物种,即腌臜,屎尿乳汁眼泪鼻涕混合;同时呢,脆弱极了,好像玻璃器皿,一失手就碎了。看着他将半盆水搅浑,手脸则是花的,叹一口气,让他端盆走在前头,自己提了铫子和热水瓶跟在后面,一并下楼去。公用厨房里,那两家都在烧煮。他俩只是烧水,灌满空瓶,让他提上去,嬢嬢则提冷水铫子。有人从锅灶上抬头问:晚饭吃什么?嬢嬢喃喃一声,说的和听的都释然了。这天的晚饭,姑侄二人喝开水吃饼干。饼干是待客和生病时用的,为了防潮,纸包封严,装进铁皮火油桶里,盖子压得很紧。因为很少客人,也很少生病,多日不启动,焊死了一般,要用铁勺撬,才能揭开。大牛奶饼干,香甜松脆,方一入口,不由打个寒噤,然后欲罢不能。直吃到八块,嬢嬢就收起了。眼睛跟着嬢嬢的手,纸包重新封好,装进火油桶,阖上盖,压几下。这就轮到他了,蹬着椅子,送上橱顶。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的自制力算相当的强,但饼干激起的欲望,却折磨他很久。后来师师讲述了一个故事,把他吓着了。
故事说的是,有一个饥饿的小偷,潜入食品店。不知是真实如此,还是讲述者为效果杜撰的。这食品店位于马路对面,嬢嬢的饼干也是在那里买的。小偷躲进柜台底下,打烊以后爬出来,大快朵颐。早晨上班,店员一推门,就看见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小偷,嘴里叫喊:干死了!干死了!店员立即喂他水喝,这一喝不要紧,胃里的干点涨开来,小偷撑死了!他想到进食饼干的快乐,不由变了脸色。师师眼尖,转头对姐姐说:你弟弟很怕死!
师师住在相隔一个门牌号码的房子里,对嬢嬢说他跟小毛走了的,就是她。姐姐到嬢嬢这里不及半日,就和她结识,成了朋友。两个小姑娘站在后弄,交头接耳,互换各自的收藏。发卡、蝴蝶结、牛皮筋、跳房子的纽扣串。有一次,师师摸出一颗玻璃弹子,说:给你弟弟!他不敢要。师师往他手里塞,他握起拳头,掰也掰不开。姐姐说:拿着吧!这才松手接住了。玻璃弹子停在掌心上,凉凉的,透明的球体里有一瓣蓝色的叶子。
入冬以来,尤其是他在床底下睡着,脏手脏脚爬出来。嬢嬢心里一直盘算,如何给他洗个澡。晚上,他睡在靠窗的沙发上,和床之间勉强挤下一张方桌。随着脱去棉袄、毛衣、毛裤,一股膻味越来越浓烈地充斥了房间。这是由小孩子的汗酸、乳臭、织物纤维里的灰尘,混合而成。单身生活的人大多有洁癖,怎么受得了!洗澡的事情变得迫切起来。最后,嬢嬢想到三楼亭子间的爷叔。爷叔是钢铁厂的铸模工,一个人住在祖父母留给他的房子里,平时上下楼点个头就过去了。所以,爷叔打开房门,看见嬢嬢站在跟前,表情十分诧异。听完来意,释然了,一口答应。嬢嬢原本是请爷叔带小孩去男澡堂,手里捏着买筹子的几角钱。爷叔却说厂里有公共浴室,他有富余的澡票。只不过,这周轮到早班,小孩子要跟去,五点钟必得起床出门。嬢嬢略有迟疑,但洗澡的事真是一天也不能拖了。
下一日,天漆黑着,上下亭子间的灯都亮了。嬢嬢坐在被窝里,监督他穿衣服,吃早饭,临睡前灌在热水瓶里的米,已经变粥。方桌上的布袋里,装着毛巾、肥皂、换洗衣服、中午饭的饭盒,也生怕他忘记。不一时,门敲响,爷叔一招手,人就跟出去了。
他跨骑在爷叔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双手拉着前座底下的铁杠子。车骑得风快,脸和耳朵立即冻得麻木。电车当当地驶过去,玻璃窗明亮的格子穿过暗街。自行车多起来,有超过他们的,也有被他们超过的。马路变得宽阔,两边的房屋矮下去。转弯的时候,车身向路面斜下去,他以为要甩出去了,“哦”地叫一声。下一次,爷叔的车子压得更低,几乎成一个锐角,他叫得更大声,带了一种放纵的快意。爷叔上半身伏在车把上,仿佛蹬着风火轮。自行车汇集,洪流滚滚,滔滔向前。晨曦破开天幕,朝霞火速蔓延,太阳腾起,光从路的尽头直射过来。就这样,轰轰烈烈进了钢铁厂的大门。
爷叔是个一米九〇的瘦长条。这种体形的人,多半曲背含胸,似乎为自己的身高惭愧,显得有点瑟缩。但当你走近跟前,却不是了。爷叔的五官很周正,长眉几可入鬓,单睑的眼睛很明亮。高鼻梁,两头翘的嘴形,要是个女人就很甜,但他恰是个男人。单个儿看,爷叔还像个出力的人,大半因为长年穿一套钢厂的蓝布工作服,脚上一双劳防大头鞋。进到车间,几十米高的穹顶,走着行车。空气是滚烫的,弥漫着铁屑的气味。耳膜受到重力压迫,失去了听觉,一张张漆黑的脸,张阖着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阵锐响,再又回到无声。每个人走过身边,都会在他头顶撸一把,手劲大得能拧断脖子。相形之下,爷叔显得孱弱了。
爷叔领他在车间走一圈,似乎不晓得放他哪里合适。哪里都是危险的,物件、温度、声音,包括人,携带着暴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看出爷叔的害怕,这害怕传染了他,身上起了战栗。正当这一大一小不知所措,爷叔后背遭到狠狠一掴,随即,就有一只手牵起他的手,走开了。这只手暖和,柔软,而且调皮,大拇指弯过来,一个一个按他的手指头,仿佛在点名。他用另一只手挟紧了布袋子,快速交替脚步。奇怪的是,此时四下里让开一条路,变得平坦和安全,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地,他被带进一个小房子。倚墙一排木板箱,铺着棉垫子,还有小枕头。那只手将他轻轻一提,就坐上去了。一件花布棉袄压在膝盖,往腿底下掖掖。然后,手就到了头顶,撸一下,劲儿挺大,但不至于拧断脖子。脑袋歪一歪,又弹回来了。余光里的背影,套在粗硬工作服里,却是轻盈的,一闪,不见了。他开始适应环境。因为小房子距离操作位置最远,耳朵里的壅塞逐渐松动,压力减轻,甚至有几线人声穿透进来。左右看顾,在他侧边,张贴了宣传画片,芭蕾舞女演员,伸开手臂,做白鹤展翅姿势。旁边一面小圆镜子,镜子的挂钩上插一枝塑料花。相对的一侧,垂着门帘子。小房子其实是从车间的角落,划出的私人空间。腿脚在裹严的花棉袄里热起来,金属撞击的轰鸣变得绵密,就像一层屏幕,隔离了那个火星四溅的钢铁世界。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变了景象,太阳将小房子照得透亮。揭去棉袄,滑下木板箱。掀开门帘,先看一眼,然后慢慢走出去。仰起头,穹顶就像天庭,高大和遥远,充满光明。一架行车从空中开过,窗口有个人,向他招手。是她,小房子的主人。不用说,就知道。有人朝行车上喊:招娣,你的儿子吗?上面的人回答:是的!他有些害羞,低下头,退回到门帘后面。
中午饭,他们三个一起去饭堂。招娣挽着他走在前,爷叔跟在后,这样,他就成了招娣的人。走进饭堂,又一次惊住了,那气势敌得过车间。无边无际的桌椅,望不到头的窗口,买饭的队伍长龙般盘互交错。每个人都在叫喊,勺子将盆碗敲得山响,人头攒动,蒸汽在半空翻滚。他坐在桌边,同时守着两张凳子,防止抢占。招娣在队伍里钻来钻去,灵活得像条鱼。人们都很纵容她的不守规矩,还很欢迎似的,这边那边都在叫“招娣”。爷叔负责传菜,一份一份运过来,很快,三个人又聚拢了。他们的碗碟铺了半桌,巴掌宽的五花肉、一整条黄鱼、八宝辣酱、荠菜豆腐、红烧萝卜、香肠鸡蛋。他从包里翻出自带的饭盒,招娣接过去打开,筷子头拨拉一下。一撮雪里蕻鱿鱼,几块糖醋小排骨,令人难为情的,还有一条酱瓜。招娣很宽容地说:留给我晚上吃泡饭。合起来放一边,给他盛饭布菜。鱼肉盖在搪瓷碗上,筷子插到深处才挖出一团饭。米粒儿浸透了酱汁,胖鼓鼓,亮晶晶。额头上沁出细汗,背脊也出汗了,真是痛快啊!下午的时间,内容比较丰富,招娣带他上到行车,来回走了两趟。从窗口往下看,人和机器变得很小。他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独自一个人溜边逛着,慢慢逛出车间,站在外面的空地。原来这只是许多车间中的一座,前后左右,高的矮的,相距很宽,铺着路轨,哐哐地走着车,车斗里装着煤块、钢渣和铸件。走到路的尽头,一拐弯,不见了。
比较这些见识,澡堂里的经历就算不上什么了。大约还因为,招娣不能和他们一起,只有他和爷叔两个人,气氛多少是沉闷的。这一对楼上楼下的邻里,其实相当生分。在爷叔面前脱衣服,让他害羞,爷叔似乎比他更害羞,低头弯腰,只将一张背对了他,这就看见爷叔背上的肌肉了。双手合抱走到大池子,扑通跳进去,方才舒展开来。池子边有个台阶,大人坐下水正齐胸,小孩子却要溺着了,站直了,毛巾往身上撩水。雾气里,影影绰绰的,有人扯嗓子唱戏,咿咿哦哦,长一声,短一声。泡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爬上来,一大一小各自往头上身上打肥皂。其间,爷叔帮他搓背,险些将他推倒。钢厂的人,即便是爷叔,手劲都大,是那饭食吃出来的。莲蓬头冲掉肥皂沫,结束了洗澡。这时候,他们彼此稔熟了些,不像先前那样窘。爷叔裆里坦然地垂荡着一大嘟噜,带了一种爱惜地擦干了,套上衬裤。走出浴室门就看见招娣,在等他们呢。手里拿着腾空洗净的饭盒,放进他的布袋子,看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自行车。骑出数十米,回过头。她还站着,向他挥手。车龙头一拐,骑走了。
这简直是声色犬马的一日,惊艳之余,还有些微犯罪感。嬢嬢的许多问题,他都回答得简要。水热不热,热。人多不多,多。午饭够不够吃,够——他没有说他的饭给了招娣,换来饕餮一餐。他态度镇定,引得嬢嬢多看了几眼。那是一种见过世面的表情,仿佛任何遭遇都可波澜不惊。时间过去两周,有一日,爷叔下楼梯。他站在二楼亭子间门口,问道:招娣好吗?大人般的口吻,爷叔倒吓一跳。嘴里说着“好、好”的,脚下却乱了,差点踩空,最后三级并两级地下去了。跟爷叔去钢厂仅此一回,后来,意想不到的,竟然又和招娣碰见。
将近春节,父亲带着姐姐来了。姐姐比他长四岁,过年十二。女孩子早发,已经有大人样,行动也很老到。他记不得上一回看见姐姐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甚至想不起姐姐的相貌。一旦到跟前,却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似的,自动将手送进姐姐的掌心里。那手可没有招娣温柔,粗暴地一甩。再送上去,很勉强地握住了。嬢嬢带着妒意地说:到底是亲的!父亲说:他一个人也可怜。嬢嬢勃然大怒:难道我不是人?父亲原本讷言,此时百口莫辩,不作声了。嬢嬢一挥手,让小姐弟出去,关上门。姐姐把楼梯踩得乱响,下到中途却折返身,蹑着手脚复又上楼,耳朵贴在门上。他跟过去,钻在姐姐腋下,从锁眼往里看。什么动静也没有。
两人相跟着下楼,出了后门,有声音叫他们:喂!随即跑过来一个人,冲姐姐说:我看见你们了。他惊讶地望着来人,姐姐却很镇静:看见就看见。口气有点不友好,可那人并不介意,问:从哪里来?姐姐说:关外。什么关?山海关!这一段对答听起来就像密语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诧异。那人挽起他另一只手,三个人向弄口走去,到马路上了。这个人就是师师。他的手被左右牵起着,两边耳朵里,一句递一句,不间断地来回,仿佛老熟人一般。都是普通话,但语音却不同。为了互相靠拢,都修改了吐字吐词,听起来有些造作。他想笑,又不敢,生怕得罪她们俩。不知什么时候,三人调整了队形,师师换到姐姐那一边,剩下他自己在这一边。她们声音低下去,手臂交错,互相勾着脖颈,头挨头,咬着耳朵,似乎忘记了他。虽然受冷落,可他并不觉得难过,心里很安宁。姐姐们的叽哝,太阳从冬天疏阔的枝条间洒下来,底下扯起晾衣绳,晒着被褥。老太太坐在街面,往盐坛子里填海蜇,身后的门开一半,看得见煤气灶上的炖煮……
他还小得很,又是个男孩,不明白天下女性都有前缘,要么不碰面,碰面都是旧相识。长大以后知道,其实男性也是的,但觉悟比较慢,不像女性直觉好,非得经过一些世事,彼此才认得出来。此时,落在她们俩身后,想着,自己有没有朋友?要说有,就是招娣了。事实上,招娣是爷叔的朋友,他终究是一个人。
以后的几日里,姐姐和师师的友好火速上升。一大早,师师就站在窗户下,声声唤着。相比较,姐姐表现得比较矜持,等叫上一阵子,才带着颇不耐烦的脸色下去。听到后门上司伯灵锁碰响的一声,嬢嬢手里正做的事情陡地停住,抬起眼睛,正好看见他的眼睛。姑侄二人对视一下,避开了。像一只蚌壳样的小小亭子间,仿佛掀开一条缝。自此,采买这件工作,就增加姐姐和师师。两人一会儿走前,一会儿走后,又一会儿,走散了。嬢嬢明显很高兴摆脱她们,专给他买一块蛋糕,有些拉拢的意思。可是,蛋糕刚拿在手里,那两人又出现了,咯咯笑着,花蝴蝶似的扑过来。嬢嬢露出不悦的表情,他呢,吃独食总是尴尬的。不过,现在,篮子和袋子不用他负担了,两个大的背着挎着,轻轻松松回家。接下来的程序,却不得不中断,因师师也跟着上楼进房间,清点和对账只好暂时搁置。师师这一来,就要待到向晚时分,窗户底下又响起叫声。这一回,叫人的人,是师师的阿娘,操着松脆的宁波话,让她回家吃晚饭。
夜里,他醒了一下。灯亮着,桌上排放着白天购买的日杂用品,嬢嬢坐在桌边记账,呢喃自语,吐出一些数字。他翻一个身,触到姐姐散开的发辫,铺了一枕头。他和姐姐睡大床,嬢嬢则换到沙发。他把脸埋在姐姐的头发里,又睡着了。
父亲放下姐姐,当天就离开,搭船去扬州老家,大约一个星期,方才回来。姐姐已经和弄堂里的孩子相熟,一同跳皮筋,造房子,手拉手唱“老狼老狼几点了”。他在旁边看,姐姐玩得热了,脱去棉袄交给他抱着。然后,师师的棉袄也来了,接着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围巾手套。有个小姑娘,调皮地将自己的毛线帽,戴在他头上。就在这时候,父亲进来弄堂。热烈的游戏中,彼此都顾不上招呼。兀自走过去,从后门上了楼梯,不一会儿,从亭子间的窗户探出头叫他。他为难着,不知道手里的东西怎么办。看见谁家门口有一张废弃的竹椅,小心地放上去。刚要松手,就听一片惊恐的尖叫。小姑娘们停止游戏,火中取栗般,抢过自己的衣物。他趁机脱身,跑回家去。推开房门,父亲和嬢嬢各坐方桌一边,神情严肃。他生出怯意,站着不动。嬢嬢说:把门关上!于是返身去关门,再回头站好。两个大人脸上颜色有些奇怪,青白中透着一坨一坨红,好像哭过似的。停一时,父亲开口了:以后,你管嬢嬢叫妈妈。嬢嬢接着说:这样,你就可以在上海读书。他有些蒙,心里恍惚着,问出一句话:我妈妈呢?两个大人被问倒了,面面相觑。然后,他看见嬢嬢的眼镜镜片奇怪地闪烁一下,戴眼镜的人哭了。父亲低声吼道:出去!退出房间,一级一级下去楼梯。后弄里换了游戏,边跑边唱: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在最后那个“动”字,所有人都停止住,身体或前倾或后仰,迈出去的脚则悬空着,变成一群雕像。